2018年夏天,我写过一篇公众号,叫《在北京,一个有神降临的时刻》。那一年我22岁,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失恋,那个人的离去仿佛也将我的一部分自我抽走了,我被迫面对曾经被爱情幻梦填补的空白。“我能够感受到一种寂寞,它深深地扎根在生命中,就连最伟大的爱情也不能消解。”在这样的寂寞之中,我决心要写东西。非写不可。
我确实也写了,我的焦虑确实也得到了安慰。但我后来意识到这里头的问题不仅在于我写不写,更在于我能写什么、我能怎么写、我为谁而写、我写了以后会怎样。很显然,北京无法为这些危险的问题提供回答,但这些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我只能去往别处。别处有别处的问题,我知道;能不能在别处解决这些问题,我也说不清——而且“别处”也有很多处,处处都不同。
22年9月来到加拿大,我先在多伦多住了一年半,去年5月搬来的温哥华。去年,我在这个博客的“About”页面写:“截至目前,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让我心甘情愿地留下。”
好的,目前在这个“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赛道上,温哥华的赢面非常非常大。
这篇文章——或许说是archive更合适——有6万字,绝大部分是我过去一年间写下的温哥华生活记录,也有部分内容来自我搬来温哥华之前、还在多伦多生活的时候。
我将这份archive大致分为四个主题,分别以时间顺序来整理:
1. 重新构建自己的精神生活,需要几步?
2. 所谓认同,和认同之上的议题
3. 不当第一名也没关系
4. 有可能的community和有可能的未来
这些章节彼此之间各有重合,有的内容我也不知道该放在哪一章。总之呢,“精神生活”主要讲的是我如何在这里努力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寻找自己在主流社会叙事中的位置;“认同和议题”主要讲的是我以自身的认同焦虑为出发点,不断探索我在加拿大能做的事、想做的事、必须要做的事;“不当第一名”主要讲的是我长久以来对加拿大作为“二流国家”的痛苦,解决这种痛苦似乎需要很大剂量的绝对快乐,而温哥华给了我;“community和未来”主要讲的是我在温哥华逐渐寻找和构建community并参与到community work中,感受到了自己“坚持的位置”和“足下的土地”的故事。
(强烈建议使用上方的导览进行阅读。)
有时忍不住在revisit时留下一些批注,我会用这个可爱的颜色+斜体标注。
顺带一提,由于公众号又开始吃我以前发布的文章(十年前!这也下得去手!),我也会逐渐把以前的文章搬到这个博客来,并顺手写一些revisit。缓慢施工中。第一篇和第二篇已经发了:《请回答2016|假如你年轻时生活在巴黎》《请回答2016|只希望生活不只是一声抱歉》。
重新构建自己的精神生活,需要几步?
23.2.28 变得非常喜欢玩儿
来了加拿大以后,发生在我个人身上最棒的变化是:我变得非常喜欢玩儿。我家的教育是反对玩儿的,或者说,只允许绝对安全的玩儿:不影响学习,没有一丁点儿危险。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所以最后我能玩儿的就只有偶尔跟爸妈去旅游。一年到头跟朋友们单独出门的次数也就两根手指。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我对玩儿的兴趣就很寥寥,也不知道能玩什么,想象不到。
可是加拿大真的很好玩。我说的玩儿并不一定是专门去趟迪士尼乐园那种,而是一种对生活的兴致。有了兴致,滑雪也是玩儿,做新菜式也是玩儿,骑滑板车出门也是玩儿,学习新东西也是玩儿。没有任何功利的目标,只是充分体验过程中的每一点微小的感受。在生活中的许多时刻,我就想起美女与野兽的那句歌词:Who’d have ever thought that this could be? 怎么可能会好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但我真想在这样的心气里待久一点,更久一点。
23.6.25 精神上走出去,是在这一刻
躺在床上看手机,忽然看到一个人的动态。她比我大不少,过去是同行,也算有私交,但我猜她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对我产生了龃龉,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和互动。看到她的名字,我脑海中滑过的第一个念头还是以前那个:“天哪,不知道她现在是怎么想我的。” 若是在以前,我肯定会沉浸地翻遍她最近的更新,抽丝剥茧不可自拔……但今天的我,马上就意识到:啊,我不在乎了!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也就离开了那个语境和评价体系。她当然还是可以评价我,但我是不受她评价的了。就像我们曾经在同一条道上前后行走,我忽然拐进旁边的林中小路——在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走得很远了,过去的声音我已经听不见了。
落地生根的事儿我还没有搞清楚,但首先可以做的是走出去。 我想要的“走出去”是什么呢?我想我最近才明白。走出去了,就是说,我心里装的不再是从前的那些东西,稿子、行业、同行、爹。我心里装着什么呢?养殖生蚝的漂浮网袋,我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安妮博物馆附近那块5000平米的地皮,存多久的钱可以买得起?Prefab house如何定制,怎么运输,什么材质,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房子?爱岛会是我一直寻找的地球冒险的原点吗?下个月我就要到温哥华瞧一瞧,我给它机会引诱我……
我走出去了!虽然人已经在半年多前就走出去,但精神上走出去,是在这一刻。
23.7.26 可是在这里我能走到哪儿去呢?
在海外找到自己的文化圈层,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一步。 哪怕上了多大的写作课,但当老师说出“还是只有类型文学能活下去啊”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不是我的圈层。当然,只有类型文学能活下去,这个在我国也是事实,但——事实归事实,说与不说,怎么说,就会影响我对一个人的判断。我很难想象我在国内上任何一个我看得上的写作课或者文学课,上课的老师会说这种话。你能想象毕飞宇或者吴晓东说这种话吗?不会的。换言之,说出这种话的老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马上就会走开。但在这里我能走到哪儿去呢?谁是多伦多的毕飞宇和吴晓东?好吧咱都别说多伦多了,谁是北美的毕飞宇和吴晓东?《纽约客》上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文章每天都更新茫茫多,谁是?谁是?谁是?
我找到了。或者说,我不再害怕面对这个问题了。
24.1.11 还是要创造
朋友问我未来的计划,找什么工作,写中文还是英文?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逐渐不再去想这些问题了。
我目前的生活是议题驱动的。过去三四个月我一直在中餐馆打工、写一篇关于中餐馆福建女性移民的稿子。现在稿子已经接近完成,我的编辑建议我继续打工几个月,再捞一些采访对象和素材,奔着一本书去写,我正在考虑这件事——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每周工作7天实在太苦了……
与此同时,下一个议题我已经想好了。今年下半年有可能去温哥华读书(或者仅仅是搬去温哥华生活),我想趁此机会经常去西海岸的美墨边境徘徊,做我一直以来最最想做的走线选题。同时也想回一趟老家,去到走线的起始点,认识和访问一些老乡——我还是想focus移民女性,男的已经太多人关心过了——万一能跟她们一起走一次呢?一路上是什么样子,全程的心情如何变化,移民以后重启的生活;这些我都好想知道。
中文写作还是英文写作,我暂时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了。我相信时候到了,自然会有现在目力所不及的新的方法。比如,如果我真的重新回学校读书,我就会把我调查到的东西写成民族志——我在所有专业的申请材料里都写上了,我想写民族志;如果不能写我就索性不读。写民族志的话就可以用英文了,这便成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我实在不愿意为了能获得一份英文写作的工作而扭着自己去翻译中文的稿子、去准备portfolio、去写一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本地英文新闻……不是为了写英文才写英文的,是为了我喜欢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看到,我才要写英文。融入英文世界本身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只在能为我关心的人群和议题发声时才值得一求。
另外我也在朋友的帮助下开始重启博客了!打工故事里有好多好多有趣的、但稿子里放不下的小细节,我非常迫切地想把它们写出来。包括我现在这份倒霉day job——让我充分领略了世界之为草台班子的确凿证明——只要能写出来我就不再倒霉了,我可以为我的无意义赋予意义。
还是要创造啊朋友们,还是要创造。
24.1.26 移民生活首次向我豁开一道口子的那日
前两天跟本地朋友吃饭让我对生活信心大增。我们非常愉快地吃了泰国菜,又转场喝了一点酒,聊了整整5个小时。她是一个在多伦多长大的菲律宾和墨西哥混血女孩,留着一头碧绿色的长发,过着一种在我看来相当alternative的生活。但我惊奇地发现,我跟她能相处得来,更重要的是,我们用英文聊的天就像我用中文和其他朋友聊的天一样好。有什么表达上的缺憾吗?没有。有什么智识上的折损吗?也没有。 我们谈论了很多我最为关心的问题:身份认同的问题、性别的问题、选择哪座城市生活的问题、语言和故乡的问题、创作的问题;并意识到这些问题同样也是她正在思考的。她说混血家庭的父母彼此之间也说英文,这导致她不会说父母双方的任何一种母语,她为此感到难过;我就跟她说我在中餐馆打工时认识的福州老乡,以及我虽然在福州长大但我不能说很流畅的福州话——是的,我也感到难过,我们的难过说到底是同一种。她饶有兴致地看我的豆瓣主页,问我“drop some wisdom”的中文应当怎么说,我想了半天憋出一个“好为人师”,她跟我学了几遍,又让我逐字解释意思,我说也不太对,“好为人师”感觉更像是“mansplaining”但不专指男性,她大笑说,我懂了,“好为人师”是“mansplaining”性别中立版。
我感觉那个夜晚是移民生活首次向我豁开一道口子的时刻。我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跟本地人无法深入交流、无法建立友谊,以及我无法用英文顺畅地表达自己——原来只是我的想象。在这里我也可以获得像国内一样深刻的联结、感受到真正的自在吗?我曾经觉得绝对不可能,25岁以后才移民的人绝对不可能,但现在我能够想象了。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选择,一切都是可选择的,all I need to do is to say yes, say yes to new things, new friends and the entire new world.
原来如此。
24.2.7 还是要走出来!不走出来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还是要走出来!谁也不知道走出来以后会怎么样,但没有走出来就永远想象不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份无聊的day job,但这个day job让我认识了很有可能是我未来生活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的女生;这个女生会拍片剪片,而我可以写东西,我们正在筹划找本地的funding拍个短片;我参加了本地的社交活动,认识了人生中第一个可以相谈甚欢一整个夜晚的local朋友;我跟同时来到加拿大读书的另一个朋友有了更多的交流,而她正在学以致用帮我搭一个个人博客;我有了对于新移民人群的切身感受,我写了一篇以前我绝对不会写亚裔题材的英文小说的书评;我花几个月时间在餐馆打工,只为了写一篇自己想写的稿子;我跟朋友们录播客分享移民后对许多事物的新感悟;我有了自己想要研究的课题,我终于让回学校读书这件事——从22岁考虑至今——有了坚实可靠的方向和意义。As much as I love 北京,北京与我都必得承认,这些事情都是在北京不会发生的。 而我离开北京,就是因为北京已经太长时间无法给我任何的新东西(倒是增添了很多新痛苦)。我仍然不爱加拿大,但我一直都爱游走、探索、体验,然后,继续飘荡。
24.3.13 “突然触到了共振的琴弦”
今天接受了Asian Studies的offer,愉快地发出无数封精心写就的thank you letter。拖了一周,最终使我做出决定的理由,说来也很emotional:我想起大四那年大摇大摆地走进中文系教室的自己,那种坦然而松快、仿佛全世界毫无疑问属于我的感觉,多年以后仍然使我魂牵梦萦;我想起三四年前某个夜晚在电影院看的《掬水月在手》,是一个纪录片,讲的是古典诗词家叶嘉莹女士的生平——叶嘉莹女士出身北京的书香世家,后随国军任职的丈夫一同迁台,经历了白色恐怖时期的迫害,最后辗转来到温哥华,就执教于UBC的Asian Studies。叶嘉莹女士今年整整100岁了,那部唯一的纪录片没有拍好,豆瓣上人人扼腕叹息——万一我可以采访到她呢?看那部纪录片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来到加拿大,但我记得我当时的震撼:原来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茫茫的与过往人生完全无涉的荒原,也可以从事只与故乡有关的研究,并建立起横跨太平洋两岸的、永恒的联结。豆瓣有一条评论写得很好:“那一个个方块字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助我们渡过去国离乡的困厄、送走生命的黑暗。我们在莽莽漠漠的字海中,突然就触到了共振的琴弦。”
24.3.19 有希望是多好的一件事
有很多事想做,在开学前的这几个月里:想狠狠辞掉这份带来精神创伤的工作、想申请一份在NGO的新工作最好是part time、想考7月份的JLPT N2、想读一个TESL的certificate。对于最后一个certificate,TESL=teaching 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是一个英语非母语者教别人英语所需要的证书。我在研究新工作时,发现自己对于服务移民的NGO里的language program非常感兴趣——我实在太喜欢语言啦!而且,我认为语言是新移民生存的第一道关卡,也是能一直用到通关的终极武器。教人语言,胜造七级浮屠!
总之,未必全部能达成——事实上我现在正满头包地处理PR申请和报税,以上这些都只能艰难推进(同时浸泡在工作的精神伤害中)。但是,有希望是多好的一件事,就像冰面逐渐崩裂的安大略湖,以及再过几日,马上就要开遍温哥华的樱花。
你好,你的工作辞了,JLPT也通过了。TESL没有考,但你在当TA的时候实现了教书的愿望。
24.3.27 被我心里的声音吵到了
看了心心念念多年的《悲惨世界》。以前只看过10周年和25周年演唱会版,今天可算看到了真正的舞台——舞台设计也太厉害了!干革命真刀真枪,观众席硝烟弥漫,最后沙威还来了一出绝美落水,美得我倒抽一口冷气。结尾处冉阿让临死前与珂赛特告别,周围啜泣声一片,前两排一个白人爷爷强忍哭声还是哭到破音,旁边他的太太递上粉色的手绢……他们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呢?
音乐剧真美好。每一次演出结束,演员谢幕,我站起来鼓掌的时候,心里都只有一句话:How can I be part of it?太多次了,一次比一次嘹亮,我有被自己心里的声音吵到。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索一下。

我现在也没有放弃要be part of it
24.4.9 我好像从被伤害的感觉中走出来了
今天又看了一遍去年夏天在端写的《Yellowface》的书评。真是的,当时怎么那么生气啊,字里行间洋溢着被刺痛的愤怒和伤感,现在读来使我发笑。我并不为写下那篇书评感到后悔或羞愧,它提出的批评都有理有据,尤其是中英文世界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批评时,它几乎是当时唯一表达不满的声音。只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来写,估计不会有那么满溢的被伤害的情绪,但那就是当时的我真实的感受,同样也是很多人真实的感受——如果我们曾趟过同一条河流。在趟那条河时,我不知道我最终会趟过它。直到昨天晚上我跟我的编辑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直到今天我带着轻松的笑意将稿子重新读过,我才意识到那条河已经在我身后。
我好像已经从那种被伤害的感觉里走出来了。现在我可以坦率地承认自己曾经感受到被伤害,就是“已经走出”的有力证明吧。来到加拿大以后,在最初的一年里,我的心里一直是非常委屈的——啊,委屈,听说是专属于老中的、在英文中不可翻译的词语之一。找工作让我委屈,找到的工作也让我委屈;说英文让我觉得委屈,在寒风中排队三小时领一个社保号也让我觉得委屈。委屈和愤怒是不一样的情感。在内地和香港我常觉愤怒,虽然这些愤怒往往没有被解决,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愤怒的资格,因为我是土生土长的、这片土地的主人;但加拿大是跟我毫无关系的、我自己非要踏足的国家,我理应承受代价,理应做一个乖巧顺从的客人,理应了解——所有的痛苦都是源自于我自身的无能。我一度认为我跟加拿大之间的关系永远就是这样了。我永远不会喜欢它、感激它,在它的土地上感觉舒服。
是从哪一天开始呢?原来这不是一个线性发展的过程。在至少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一点儿喜欢。是从哪一天开始呢?或许是我27岁的生日看了多伦多首场《Hamilton》的那天?或许是我在讨厌的corporate里认识了非常喜欢的朋友的那天?或许是我第一次和本地说英文的朋友吃饭喝酒畅聊一个晚上的那天?或许是我找公寓前台处理问题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先打腹稿的那天?或许是在参加餐馆小老板的婚礼、或者后来拜访两个同事家的那天?或许是我收到UBC offer的那天?或许是我一边申请PR一边在instagram story用英文大骂申请系统的ignorance而不为此感到羞惭的那天——他妈的,新祖国,我不欠你任何,你应当为自己对新移民的傲慢感到羞惭,需要感到羞惭的不是我。天哪,好健康、好坦然,属于公民的愤怒!
在我自己意识到之前,我开始变得舒展和充满力量了;在我确切地将这一切感受化作文字之前,我已经感受到确凿无疑的幸福了。在来到加拿大之前,我已经写完了我感兴趣且“可以”写的几乎所有选题,任何稍有意义的路径都在近处有着人尽皆知的死角;而我在加拿大拥有了一整片全新的、广阔的、没有边际的领域。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是的,过去的经验没有错,你不需要盯着那些问题寻找答案,你要做的就是继续往下走,那些问题就会在下一个春天到来时自我消解,before you know。
24.4.10 还有新的东西会使你目眩神迷
来加拿大以后最令我意外的,就是对音乐剧产生的突如其来的爱——你本不期待在超过25岁后还会轻易adopt的那种爱。你觉得你的人生道路已经清晰分明,你觉得你对自己的喜怒哀乐已经探索完毕: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不然还能怎样?
哦,并不是的,还有新的东西会使你目眩神迷。

What I love about NYC
24.4.15 想写女子监狱(现在也想)
下一个(可能是下好几个)题我想写女子监狱。考公进国内监狱是不可能了,连专业都卡得很死;但是温哥华嘛,当个狱警(aka 联邦监狱惩教官)好像不难,基本上没啥专业背景要求,申请就是了,但后续要通过漫长的背调、面试、心理测试、知识考试,整个流程至少半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们东亚人,尤其是东亚女人,尤其是东亚移民女人,很难想象怎么会犯罪,要犯罪只能是《芝加哥》那种,“you had it coming”型的复仇吧?但具体是怎么样的呢?要有人去写。
24.4.25 清楚自己要什么,然后走上这条路
今天跟我的supervisor首次meeting。我们说到的所有事情都让我无比兴奋,全程嘴角咧到耳后根!她给我分享各种各样的学术资源;她跟我讨论新学期我可以选的课;她说我可以去日本交换一年;她邀请我旁听她在UBC教的关于日本电影的夏季课程;她说要带我认识在温哥华的日裔移民社群。啊,太温暖了,这就是大学啊,比当年读大学的时候还要更快乐,因为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且我知道这条path一定通向它。挂了电话以后我吱吱吱笑了一小时!
这条path一定通向它——你就走吧,迈开步子大胆走。
24.5.5 无用之事,和心灵上的余裕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温哥华究竟有什么不同。温哥华当然在很多方面是好过多伦多的,但这并不足以解释我如此丝滑顺畅地接受了这里。我想最大的不同并不是温哥华,而是我自己——我跟一年半以前刚来到加拿大的自己有所不同了。很难说清。大概每个国家都是有一些特别的common sense的,具体一点说是“做事情的普遍方法和mindset”,我在一年半的生活中逐渐了解了这些方法和mindset,并且让它们成为了我的default setting。说来生活不就是由一大堆细枝末节的事情构成的吗?如何办理各种证件和手续,如何跟房东/公寓前台/政府人员/银行/亚马逊/送货人员/维修师傅/清洁阿姨打交道,如何带猫和带人看病开药,如何在正确的地点买到想要的东西/获得妥善的服务。就是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国内和多伦多是不一样的,但多伦多和温哥华是一样的呀!搬到新城市立马就有一系列手续要处理,而我显然感受到——啊他妈的一阵胸有成竹。不明白、不确定、有模糊地带的问题,哦没事,直接到那儿问呗——“到那儿问呗”,也是在这一年半修炼起来的松弛。语言是用来沟通的,不是用来考试的,说是这么说,但只有跟人说了一万句话、一万遍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了解的神情时,我才真正确信。
来的第四天我就快乐地享受了一场线下的酷儿女权脱口秀——你能明白“享受”是怎么一回事吗?不是付了款、坐进去了,就能享受,享受需要的是余裕,心灵上的余裕。无用之事需要的就是余裕而已。这种余裕在我来到加拿大的第一年是没有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忽然拥有了很多——远比我在香港和北京时还要多,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24.5.30 温哥华有在努力把我留下
疯了,去一个剧场,结果一坐下就听到他们在放《今夜到干諾道中一起訓》。就感觉十年前射出的子弹在今天正中眉心。真的是十年,十年前的我,十年前的——
总之,上次听这首歌已经是五年前了吧。五年前有听它的理由,后来没有了、消散了、遗忘了。又一次听到居然是在这里。居然是在这里。
什么啊,别这样。温哥华真的有在努力把我留下。
这一日甚至还在UBC的校园里看到了民主女神,看到了为她摆放的花束中央有一张李文亮。现在想起来还是会震颤。
24.5.30 看了两场少数族裔的play,看到了不受折损的表达
语言真的不是问题,朋友们。今晚我看的两场play(都在未完成的试演阶段),一场是日语英语混合,有非常优雅巧妙的荧幕字幕;另一场是西语英语混合,叽里呱啦的西语甚至没有一点儿翻译。
这两个作品要表达的东西传达给我了吗?传达了。表达有任何折损吗?没有。
最后playwright上台,有人问为何不翻译西语,playwright说,这是一个拉丁移民的故事,女主小时候跟着家人移民到加拿大,一句英语也不懂,也只能靠肢体和表情来猜,我想要convey那种感受。
姐你有!你有convey到!
来到英语国家快两年了,我开始为我不是English native speaker而深感幸运和自豪。身为移民,我们的语言、记忆、情感,都是那么特别,那么重要。世界需要听到。我们要让世界听到。
24.6.3 This is something I can do, should do, must do.
很多事情看起来很像但是本质上很不一样,有多不一样只有你自己能感受到。比如我一直在媒体工作,做的也都是记者/编辑,但我对于好记者理应追求的目标——比如牵涉重大公众利益的调查报道——并不特别感兴趣。我觉得这个目标很棒,我很认可应当有人追求这样的目标,但它就是不能在我心里唤起直觉的激荡。包括每次在简历里写journalist/reporter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个微弱的抗拒的声音在说:这不是我的title。
但话又说回来了,我真的喜欢写东西。或许是因为在国内,喜欢写东西但又不至于太过冒险、还能勉强实现一些自我价值的路径就是当记者,所以我才逐渐走上这条路。否则能做什么呢?我也想象不出。当编剧?当游戏文案?当类型小说家?我自己都几乎不碰国产剧、国产电影、国产游戏、国产类型小说。
来到加拿大以后我忽然喜欢上音乐剧,在多伦多和纽约,能看的我都看遍,但那对我来说真是太遥不可及、梦也梦不到的存在。现在搬到了温哥华,我在第一个月就看了三场由少数族裔剧作家写的、少数族裔演员演出的戏剧,讲述的全部都是少数族裔移民女性的故事。虽然台词还是以英文为主,但里面大量穿插着她们的母语,母语使她们的故事充满力量……
人不能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
人一旦见过了,就不能把它忘掉。
我心里的声音说:This is something I should do. This is what I want. This is who I am.
不能把它忘掉。
24.6.6 我说的一切都能被了解吗?
下了课以后跟朋友边聊天边逛学校里的超市,讨论无关紧要的有趣问题——为什么日本人越来越爱用カタカナ?什么样的课当TA比较开心?温哥华好吃的拉面?随意切换着中文、英文和蹩脚的日文,意识到自己所说的一切都能被了解,愉快得就像在同一个暖水池里游泳。Isn’t this beautiful? 我们来自不同的背景,在此之前也度过了很不一样的人生,但当我们的道路产生交集时,居然有这么多共同的感受可以分享。这是否意味着我们都走到了正确的道路上?I believe it is.
24.6.16 温哥华和它小而珍贵的文艺生活
温哥华真的好好。我以前很担心温哥华没有文艺生活,但实际上我在这里挖掘到的文艺生活几倍于多伦多——不是那种在街头能看到的商业大制作型文艺,是需要自己慢慢寻找、慢慢确认的那种小而珍贵的文艺。以前我真的很困扰多伦多不是世界的中心,好像无论写什么都毫不重要;现在我不再去想这些。温哥华同样也不是世界的中心,但我在这里意识到,我想写的并不是全世界都认为非常重要的东西,我首先想写的是对我自己非常重要的东西。 而温哥华的文艺人士真的超认可、超鼓励大家来分享那些原本羞于分享的个人体验;她们让我相信自己的故事是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必须要讲的。温哥华真的先进、松弛、柔软、多元。如果她有pronoun,我觉得她的pronoun是she/they!
24.6.23 第一次看drag show居然是在龙舟节
好喜欢今天参加的drag show。也好喜欢今天drag me to the show的朋友。今天特地画了一个又长又挑的眼线,出门前我对着镜子想:这是不是太挑了呀?
然后我看到这群人。我心想:what was l thinking?

后来又看了很多很多次!
去年我也参加过多伦多岛上的龙舟节,我跟着舞龙舞狮的队伍开开心心来到草坪上,结果坐下来听了两个小时华人商会的轮番发言,还跟着唱了我在加拿大唯一一次听到的国歌O Canada。
那个时候我真的不很愉快。我查了O Canada的歌词,我不觉得我的心里有着与之匹配的热情。但我不知道是谁的问题。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会不会一辈子与我如影随形。
今天我真的特别开心,我是连着去年的我的份一起开心的。
24.8.17 熬下去了,这日子我又想过了
来加拿大的这两年,我还一直在用微博,还是经常看到各种新闻、事件、评论区。有时我盯着屏幕上的一些文字,比如今天仅仅看了一篇那个屌游戏的推广文,我心想,如果我还在国内,看到这玩意儿在我的朋友圈里满屏地转载,我能疯成什么样啊?稍稍想象一下就会掉眼泪,为那个平行时空里还在原地的自己掉眼泪。现在我同样看着满屏转载,我还是很生气,还是感到荒谬可笑,但我没有疯,我一点也不疯。我深知那不是全部的世界,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会代谢掉那些玩意儿,就像代谢掉一坨屎一样正常。而我怎么能疯呢?我应当好好活着,将我们的声音表达,将我们的故事传颂。说真的,出国并不是什么美事,尤其是最初的一两年实在难熬,但难熬也比发疯要好,你知道吗,什么都比发疯要好。熬下去了,这日子我又想过了,这条命我从来没有这么珍惜过。Are you gonna let them win? Or will you show them who you are?
屌游戏指的是《黑神话:悟空》。出国这么久,唯一直观地让我意识到“还好我走了不然这就是我的死期”的就是这个屌游戏。我怎么会觉得在国外问题太多呢?什么都比留在国内负责这个屌游戏的宣发要好,什么都比发疯要好。
24.9.10 看《来自远方》,和周围人一起抹泪
《来自远方》非常好看……
这部音乐剧由真实事件改写:2001年,911恐袭当天,美国关闭领空,38架飞机紧急降落在加拿大纽芬兰省一个叫甘德的小镇。得知消息后,小镇居民迅速行动起来,尽他们所能筹措物资、安排住所,接待了这些来自远方的大约7000名旅客——比小镇的常驻人口还要多。在这样的非常时刻,朝夕相处的几天里,小镇居民和旅客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大哭!我看到周围人都在默默抹泪。是一个让你想要成为更好的人的故事。是一个让你骄傲于自己生活在加拿大的故事。
我真喜欢加拿大。别的国家更浪漫、更进取、更爱发展,而我们加拿大人只是善良。可是谁能说善良不是重要的品质呢?谁能说这不是最重要的品质呢?
我现在不认为善良是最重要的品质了。反思才是。善良而不反思,终究也是无用。
24.9.11 “童年的渴求”
昨天在她乡上加了一个也在UBC上学的女生。她在UBC读数学系,大二,这是她的第二个本科,第一个本科是在国内读的。她去年来加拿大读college,读了一阵子后,“突然童年的渴求出现了”,就转进了UBC的数学系。
“童年的渴求”,好喜欢这个词语。她问我为什么读Asian Studies,我说了中餐馆的故事,我说那或许也是一种渴求,来加拿大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样的渴求。
她在等PR卡,我也在等PR卡,身份问题眼看就要解决了,接下来做什么呢?人生路很长,随便走走也没关系,反正以后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才认识了十分钟,我感觉我们已经在屏幕两端执手相看泪眼了……
24.9.17 可是,好想快点学好哦
在温哥华音乐学院上group钢琴课,第二节钢琴课学到的知识就已经超出了我在Simply Piano上每天半小时学了半个月的进度了……这些学习app怎么回事,光在“让人觉得自己学了很多!”上使劲儿了。但根据我自学日语的经验,我觉得跟着B站大学的免费课可能才是最快的,准备在家也转换到B站大学!Simply Piano就来练习我喜欢的曲子。我忽然想起小长今跟着韩尚宫学做料理的基本知识,她抬着头奶声奶气地说:“可是,我好想快点学好哦。”
真的,好想快点学好哦。
24.9.17 不再追问哪里才是故乡
这个九月是我来加拿大整整两年。我发现我对移民生活的情感正在悄悄改变。前不久我觉得最能代表我心情的句子还是那句“祈求风和雨,吹我到理想的远处,故土没法跟随我意愿”,因为它太能代表我的心情,我到处写,到处用,还把它放在博客的首页;但就在刚才随手记录今天的种种事情时,我内心里忽然清晰地飘出另外一首歌:再见了妈妈今晚我就要远航,别为我担心我有快乐和智慧的桨……
真的不一样了。我已经不再追问哪里才是故乡,不再想念北京曾给予我自由的幻象,也不再痛苦于香港所失去的自由。比起这些,索性就来到真正自由的地方,看看自己可以做点什么吧。是的,亚裔的声音总是很小;是的,女性的故事不被记录;是的,说英语、写英语、用英语来创造还不很流利。但这些都是我想要去做、应该去做的事情。我又有了十年前那样强烈的使命感,我的使命感在过去的十年间一挫再挫,最后化作一股绝望的恨意。两年前的秋天我的恨意达到顶峰。但现在我不再恨了。 这一次想要做的事情,我不需要用喊的、用哭的、用求的;一点一点实现它就可以了。我身边的人都支持我去做,这个社会也期望人们能去做。他们让我觉得又可以去信任。谁知道呢,谁能相信呢,我自己两年前都不信:或许我在这里真的可以捉到月亮。
24.10.19 可是此刻的我真不稀罕另外的世界
今天日语课结束得晚,走出去时天已经暗下来,但另外一群人正朝着日语学校涌入——稍稍看了一下,原来是学校把一楼的场馆借给了尊巴舞课,难怪进来的这群人和我们这些上日语课的vibe完全不同:上日语课的绝大多数是亚裔和白人,语言还很一般,但已经学足了日本人谦卑鞠躬那一套;而上尊巴舞的女人们几乎都是热情饱满的深肤色,吵嚷、快活、自信十足,估计这辈子都没向人弯过一次腰。
枫叶国的枫叶开始红了,今天我们在日语课上也学了在秋天给人写信时如何浪漫地描述这个季节,而我在自己的练习本上写:下雨,好冷,只有枫叶还行。下课后在学校外面拍了这张枫叶,手机有自动调亮,我又特地把它调暗,让它与我看见的景象更为相似。对面大楼暖黄色的大灯打出的灯光穿透了一树的枫叶,乍看之下还以为是由枫叶构筑的、通往另一世界的漩涡。可是此刻的我真不稀罕另一世界。这里可好了,我开心得要命。

太美了,几乎忘记了那天有雨
24.11.4 这里就是我的欧洲!(毫不脸红)
加拿大也有调查(美国总统选谁),62%-77%的加拿大人会投给Kamala Harris,疯批白男的支持率只有20%多。我已经满意了,这里就是我的欧洲。
24.11.16 加拿大给我的珍贵的东西
对加拿大有不少complaint,一开始是关于工作的、语言的,后来是关于性别的、身份的、土地正义的……但加拿大给了我更多珍贵的东西,一开始是音乐剧和滑雪,后来是新的选题、有趣的领域、我心爱的community、对尝试和学习各种新事物的渴望,以及在这一路探索中收获的新友谊。
真的很开心来到了这里。一个不错的决定。
25.1.3 还是还是还是要创造啊,不要消费要创造
和朋友聊天。我们都是一把年纪来到加拿大,都在UBC回炉重造,巧的是以前也都在北京生活。说起移民前后的人生,我们都有一种出来以后人生才变得开阔起来的感觉。尤其是决定追逐自己真正的兴趣,到UBC读书,并且事实证明我们都做得超棒之后——仿佛长期以来压在我们身上的封印解除了。人生中第一次魔法觉醒,随手击碎一块巨石,我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来这样的事情我也做得到,而且一做就做成了。
基于这种经验的成长是无法被人轻易反驳的。我们一起看葛夕和留几手的三十六问,葛夕说这几天有了新的想法,留几手马上奚落:又成长了是吧,天天成长,天天长个儿。但这一次葛夕没有被吓住,她说不只是成长,而是转变了。留几手试图掌控局面,继续打击:别扯这些没用的,你注意控制情绪得了。
我不知道葛夕是不是真能不受影响,但我假设留几手的话是对我说的,我会作何表情呢?我以前可能会生气、自辩、像他预言的那样情绪失控,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微笑。我的成长太明确、太清楚了,它是我一点一点构筑的,是我用满腔的热情和心血浇灌的,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坚固——你看不到吗?那你看不到好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确认,我知道它的存在,我为它、为完成了它的我自己,感到特别骄傲。
还是要创造啊朋友们!学跳伞也可以,重新上学也可以,重点是要把“消费”变成“创造”,把从外部获取的经验和知识变成一种向内探索和自我更新的力量。什么教练证啦学位证啦都是无所谓的,是你在天上感到自由的那一刻,在阅读和写作中感到人和精神世界融合的那一刻,让你成为你自己。
25.1.17 我配来到这里吗?不,你配来到这里吗?
真神奇。去年5月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广场上,看着高高矗立的加拿大国旗,和远方的大海和雪山,我心想:我配来到这里吗?
今天我上课时又一次路过这个广场。我看着依然在高处飘扬的国旗,看着远方依然美到窒息的大海和雪山,忽然有了别的想法。我对那面国旗有了意见,我心想:你配来到这里吗?
站在睥睨一切的高处,把我眼前的绝景劈成两半。呵呵,殖民者。
!教育!真是有意义的!

你配来到这里吗?你怎么不证明证明?
25.1.31 不要为未来计划,也不要为未来忍耐
我有了天才设想。我导师力劝我不要今年申请PhD,等下一个申请季再说——首先,读博是重大的commitment,多想想、多积累些经验会比较保险;其次,毕业论文还没写出来,没有正经的writing sample可用。但这样的话,就算我下一个申请季成功申到,也会在我的MA毕业(理论上明年夏天)和PhD开学(顺利的话后年秋天)之间造成一年的空白。据说在国内的职场gap就像人生污点,但在这里我导师一直说:gap吧gap吧gap吧……别着急,慢慢来。
What if,我利用这段空白——在我校或SFU再读点啥呢?这学期的课真的让我各种开拓眼界、广结善缘,认识了好多本地的creative,和她们(是的全女)正在做的事。读点啥呢?我校的creative writing就非常不错,昨天跟我执手相看泪眼的cartoonist就在creative writing教书;SFU有加拿大唯一的MA in publishing学位,我这周刚读了在里面任教的一个老师的书,看得我哇哇大哭。这两个专业在申请时都需要作品集,这对我来说曾经联结着关于画画、关于创作、关于英语的阴影……但现在阴影逐渐散去了。不就是作品集吗?我来给你画一个,我来给你做个英文的播客节目,我来给你拍点东西,我甚至可以编织。我有太多话想说,我有太多好点子。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是吧,casually,随便读点啥,再同步做一些chinatown的community work。博士多申请一两年也没关系。我根本不舍得离开这里。
昨天的空难也让我再一次去想,到底要怎么度过我的人生呢?那些不幸的小朋友们,或许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何时拿奖,何时成名,何时向心仪的同学表白……但生命就那样戛然而止。我还是不要计划了吧。既不要为未来计划,也绝不为未来忍耐。每一天都要过成我想过的样子——怎么判断呢?比如说刚刚过去的这个周五。如果告诉我这周六就要死掉,那我今天还是想要像这样度过。还是想要去学校,还是想要做我刚做的presentation,还是想要说出我在课上说出的那些话。只是在最后会进行一些感谢和告别。只是instead of 回家做饭可能会点炸鸡来吃。这就是所谓的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吧……爱我此时此刻生活中的一切。
意识到就算马上就会死掉还是想像现在一样度过最后的时间,就感到自己对当下的爱是真心的。
25.2.6 远在十年前,我就已经被这里的人们听见过
我来温哥华才9个月,但我人生中喜欢和欣赏的人至少一半都是在这里认识的。我真的爱惨了我们每周的这节课——在一周内读完一本书,然后跟这本书的作者对谈。我每周都觉得,天哪这真是我上过的最好的课!然后下一周,it even gets better。我真的服了。我刚刚上完这周的课(读的就是《On Cuddling》by Phanuel Antwi),我们跟Dr. Antwi对谈了两个小时……我被这个对谈的质量吓到了,被Dr. Antwi的能量、关怀、知识,一切的一切,吓到了。他真的太好了。好到我无以言表,好到我下课蹦到他面前问:请问你下学期开课吗?(他开!他是我们学校英语系的副教授!)我还真挚地跟他说:你考虑做一个播客或者把你的书做成audio version吗?你的声音和叙述有一种affective charm,能把人吸走的那种,你一定一定要考虑做这些啊!他笑着说我在考虑了!
在回家的巴士上我不停想起我们在课上说的话,在空气中流动的磁场,那些沉默的瞬间和联结的瞬间。再想到他的书。他的书就是关于黑人所受到的殖民暴力的——you know it right?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But you don’t know that much. But you don’t know how Black people are still dealing with their suffering in the present. 我羞愧于自己这么多年以来都把头埋在大中华地区的苦难,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曾经回应过我的痛苦。是的,我第一次翻开这本书就翻到第三页,我看到的第一个词语就是Hong Kong Umbrella Movement。然后我把这些事发在IG,我的温哥华本地朋友就来敲我说,我也知道这个movement哦,当年我们温哥华的学校里还有make arts and do class assignments about it。十年了。遥远的回音终于追上了我。我又一次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场movement痛哭,knowing that solidarity has ever existed across the ocean。
Anyway, what am I talking now? 我想说,你们知道在UBC读这种找不到工作但是能找到人生意义的文科专业的MA,国际生一年只要9000刀吗(还会给你3000刀的奖学金)?我觉得UBC should pay me for spreading the information,但我真诚地说,来吧,读吧,就像伍尔芙曾经说的那样:”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nd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at last, to love it for what it is, and then, to put it away. ”
25.3.9 I swear I will be true.
我跟加拿大的关系真是……
刚来的时候多别扭啊。“I throw my passport into the sea and call you my country.” 我把我的护照扔进大海,把你称作我的国家。这才不是爱呢,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恶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好了。那个phase就过去了。我现在特别喜欢悲惨世界音乐剧那首《One Day More》里的一句,“My place is here, I fight with you, and I swear I will be true.” 这就是我现在对加拿大的感情。我想要为之努力的地方在这里,不在别处。 我不再觉得加拿大是无聊的国家和无人关心的research field。我为我可以研究我关心的女性——不只是华人女性,还有原住民女性和所有女性——感到骄傲。我有了必须要讲述的故事,我相信它是富有力量的,相信它可以改变我所处的社会。我找到了有意义和有希望的political practice,找到了我的community。我决定要长久地留在这里。
And I swear I will be true.
我发誓我永远待你以真心。
25.3.10 十多年来关于创作的魔咒,就这样解开了
温哥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就这样解开了横亘内心十多年的关于画画的魔咒,忽然能够用画画来表达自己了。作业本身是给之前来到课上跟我们对谈的作家写信,也可以在写信之余发挥创意随便干点啥——于是我就买了个Procreate软件,画了一个十二宫格的连环画。
我画得非常投入、非常开心。画技如何根本不重要,因为我背后不再有我爸凝视的眼睛。从此以后,我的画只跟我的表达有关。表达!表达!
以下是连环画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移民的故事。我把移民的过程比作阅读一本艰深的书。就叫“On Canada”吧,关于加拿大的书。一个声音对我说,读了它吧,成为一个好的加拿大人。可这本书太难了,我逼迫自己读,怎么也读不进去;我像小偷一样查生词,生怕被别人发现我啥也不懂。逐渐地,这本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而我在它面前越来越渺小和卑微。我努力地面对它,但它庞大的躯壳让我想要放弃——就这样吧,我走开了。
后来就有这么一天,天气好得实在不像话,我就想,要不要再给它一次机会呢?当我再次翻开那本书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一扇通往秘境的门——这个门难道一直都在这儿吗?我穿过那扇门,走到了书里的世界。我看到了漫漫的原野(我们这门课读的第一本书),看到了在哀伤中到来的樱花盛放的春天(这门课读的第二本书),也看到了一颗被他人之手争夺和伤害的心脏(这门课的第三本书,也就是我写信的对象,Phanuel Antwi)。
是的,我可以感受了,我感受到了。我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原来我们是互相联结的个体,原来我可以在你们的故事中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就把书看完了。书翻到封底,上面写着,“On Thyself”——这不仅仅是关于加拿大的书,它本质上是关于我自己的书。而我成为了一个好的加拿大人了吗?我不关心。我的感情是真的。我的联结是真的。我的故事也是真的。
让我来讲吧,让我来讲。让我也成为这本书的一部分,让我得以发出我的声音……
希望你喜欢!我用画画来创作的第一个故事。

Trust the process.
25.3.10 再见了,童年的幽灵
我觉得我可能真的naturally非常想要画画。可是我被困在童年的幽灵里。我在等待有人向我走来,告诉我,没关系的,we can make things right this time。
这学期我就上两门课,这两门课的老师——奇迹般地——都在第一节课就给了我诉说的空间,听到了我关于画画的故事。她们都对我说:没关系的,或许这一回你就能行呢?试试呗。然后我上她们的课,上了两个月,我心里的感觉逐渐生长起来。直到今天我觉得好像可以了,那就是可以了。以后都可以了。
啊原来我是在等待啊。我并没有对画画本身深恶痛绝,我只是在等待一场与童年截然不同的重逢。我只是在等待一些柔和的、轻松的,但又郑重相待的目光。我只是在等待有人告诉我,I’m so sorry for what you’ve been through,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再试试,我不会对你有评判。
与此同时,我也在我的朋友圈里发了我的画。我爸妈和姑姑在我的评论区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又是夸我,又是说“这对你很简单”,又是互相拽英文玩儿……仿佛没有人看到我用的词语是“创伤”。
没关系了。不重要了。不再索求了。我有了更好的爱。
虽然等待真是一件passive的事,很不值得学习——但等到了就好。以后会好的。
25.4.3 让我跟你说一个关于联结的故事
最后一节课,最后一次的office hour。 我有很多话想要跟我的老师说。
我怕我一紧张说不明白,所以我决定写下来。本来写在手机备忘录里,后来又觉得手写更好。One thing led to another,我选了一张印着弗里达的卡片,给她写了整整两面。
(The funny thing is,我发现我写给老师的卡片在很多地方和我写给初恋的信重合。重合也很正常。都是人心最深处的脆弱和真诚,怎么会不重合。)
然后我就去读给她听了。
“You can’t imagine how much I love you, or maybe you can. But I have to let you know. I have to acknowledge it. You always say ‘a question is a wish,’ I want you to know that coming to meet someone is also a wish. Loving someone is also a wish.”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也许你可以。但我必须亲口告诉你,必须亲口肯定这一点。你总说,‘一个问题就是一个愿望。’ 我想让你知道,去见一个人也是一个愿望,去爱一个人也是一个愿望。”
“We got to know each other, communicated, exposed ourselves, and connected—not by chance or coincidence, but because we chose to. We made the decision. It’s the effort we both put in to make this happen that I deeply acknowledge and appreciate.” “我们认识、交流、袒露自己、建立联结——并非出于偶然或巧合,而是因为我们选择这样做。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我深深珍视和感激我们为此所付出的努力。”
“What the hell is love? I still don’t have a clear answer. But when I see you, I see love—mutual love. And because of that, I’ve come to realize that love isn’t just about heterosexual romantic relationships. It’s about recognition, trust, and support—and my love for you is deep.” “爱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到现在还是没搞清楚。但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看见了爱——相互的爱。也正因为如此,我开始意识到,爱并不只是异性恋的浪漫关系。它是认可、信任与支持——而我像这样深深地爱着你。”
“Thank you for making me feel loved. Thank you for writing a book with such sincerity and courage, and for making this way of writing and living more possible. Thank you for ‘cadence’.” “谢谢你让我感受到被爱。谢谢你用写下一本充满勇气和真诚的书,让我觉得我也可以这样写作和生活。谢谢你告诉我,(我的英文写作也可以有)‘韵律’。”
“I don’t say I hope our paths will cross again. I will make them cross. I will.” “我不会说‘希望我们还能再相遇’。我会让我们再次相遇。我会的。”
我读的时候经常抬眼看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读完了,把卡片交给她。 她站了起来,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然后我们久久地、久久地拥抱。
她看着那张卡片。仔细地看着。 她说:谢谢你,我会珍惜它的。相信我,我会永远珍惜它。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我开始流泪。
怎么会忽然想起《简爱》呢?
“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我是用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个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
“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你问我爱是什么,我不知道。但爱毫无疑问地存在于这一刻。
Love is dwelling in the air, between us.
我跟她说,我正要开始写一本书。我说老师,多奇妙啊,她们想让我写一本关于温哥华的书——geography,你能相信吗?就像我们在课上一再讲到的,就像你一直以来研究的,the geography of love, intimacy and grief。我太想写了,我太乐意写温哥华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召唤这样一本书,而且我知道我会写得与其他人不同。但老师,我对geography一无所知,你可以推荐一些书给我吗?不需要是关于温哥华。But you know, it’s about how to “write from place”.
她看起来比我还要高兴。在我说的时候,她不断地吸气,眼睛睁得又大又圆。Isn’t this amazing? OMG, isn’t this amazing? You should write this book, you should! OMG how can I celebrate this with you?
她说,你等着,我有太多东西可以分享给你了。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放在我面前。《Geography: Why It Matters》,by Alexander B. Murphy。
她长久地在她的书架前踱步、驻足。她说:我有太多东西要分享给你了。太多了。我给你写邮件吧。我会给你写邮件的。
写作,好的,写作。她自言自语,我还可以怎么支持你写作呢?
她走到她的书桌前,撕了一张便笺,写了一个本地写作mentorship项目的名字。她说,联系这个,我来给你写推荐信。然后她笑起来,把便笺要了回去,又写了一个writing fellowship的名字。
她说:这两个项目我都要为你写信。你一定能得到你需要的支持。你会写好的。
然后我们又说了一些别的。我说我有多么热爱这门课,热爱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说我至今也不敢相信我真的读完了所有的书。天哪,一周一本英文书,打死我也不敢相信,but I promised myself and I did it。
因为我读了她的书,我知道了很多她的事,包括她年轻的时候被同事说“笑起来很可笑”,说她牙齿太大,“toothy grin”。而这些评价曾使她深感羞耻和痛苦。作为一个也被他人遗憾地评价过牙齿的人,我觉得我必须要当面对她说出那句,我从第一天见到她就想对她说的话。
我说:you have the most beautiful laugh I’ve ever seen.
她说:thank you, you know this means a lot to me.
我说:and I wish you many, many more.
说完这句以后,我泪如雨下。
她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说:真的吗?真的吗?我真害怕我们再也见不到面。
她挑起眉毛:怎么了?难道我没有及时回你邮件吗?
她向我一再保证:真的,真的。
一个小时后我们上课。三个小时的课很快就过去了。在那样的眩晕中,我看到同学们都拿着她的书去找她签名,我便也去了。轮到我时,她翻了翻书的扉页,没有签下去。
她合上书,把书递给我,郑重其事地说:我现在不给你签。
她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下次见面的时候我给你签。我会给你发邮件,我会给你想办法,我会让我们见到面。
“Not by chance or coincidence, but because we chose to.” 并非出于偶然或巧合,而是因为我们选择这样做。
“It’s the effort we both put in to make this happen that I deeply acknowledge and appreciate.” 我深深珍视和感激我们为此所付出的努力。
有过这样的爱。一旦有过这样的爱,你就不会再害怕任何的“不爱”。
我前几天不是写“喜欢一定是互相喜欢”吗?是的,如果你只是想要知道一个真相,那你大可以放心地相信这句话。然而,年纪大了以后我才明白,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那个人的目光是否在你身上短暂地停留,而在于TA是否像你一样珍视你们之间的联结,能否有能力看到你、理解你、回应你,能否全心全意地支持你成为你自己。
而这样的爱不一定要来自异性恋规范下的浪漫关系。它甚至很有可能无法来自浪漫关系。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寻找,你一定要去找找看——那些比浪漫关系更广阔和深沉的爱。为什么不可以是非异性恋的亲密?为什么不可以是女性友谊?为什么不可以是mentorship或sisterhood?
爱是关于认可、信任与支持。
My dearest sisters, my love for you is deep.
25.4.4 一身反骨,才要与正确的人一起共事
本人上哪儿都一身反骨。今天跟其他TA讨论我们正在改的期末卷子,学生们的卷面成绩之烂令我们胆寒——但这不是他们的错,完全是这门课的老师什么也没教、卷子出得又难、还不听我们TA的反馈。我说爹的到底是谁在决定这门课谁来教啊?Who the fuck is in power?为什么这种人能一次次逃脱teaching evaluation,还被委以重任?我必须要写信去反映,必须要写,我作为一个grad student我有什么可失去的?难道还能把我开除了不成?但我不能接受我以后面对的学界是这个屌样子,而且,说一千道一万,最让我伤心的是:I owe it to my students。
今天还跟我的supervisor讨论我一门课的final project。我说打算做一个视频来介绍我的论文的方法论(以身体、感官、情绪、情感作为研究方法!想想就激动万分——我会做双语字幕发在这里!)。Supervisor就说,哦,就像上次说的那样,你心目中的audience是像你一样的年轻学者和女性?我眼睛就滴溜溜地转,我说,actually I’m thinking of a bigger academic audience,比如说我们department那些老白男教授,我也要让他们知道我在干嘛!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在干嘛。 我看到我的supervisor笑起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鼓励和赞许。她说,好的,那就这样做!
本人上哪儿都一身反骨。或许我也不是反骨,我不过是一个想要做自己、不想轻易屈服于结构的女人,而这就被当作反骨。同样是反骨,有的地方打压我、指责我,将我视作大麻烦;有的地方鼓励我、赞许我,将我视作新的希望。 这是最大的区别。在正确的地方呆着,和正确的人一起共事,真的非常重要。
25.4.13 当然要追求voice,但我们的voice有高下之分吗
之前我听鲁豫和李翊云聊,为什么你知道一个故事就一定要写出来呢?李翊云说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她一直在写。后来她又说,她经常跟学生说,如果你没写出来的话,那个想法是没有用的。就像科学实验一样,你想到和做到是两回事,而在做的方面,永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我不太同意。这些话好像也没有错,但我觉得流露出来的philosophy和我很不一样,我听着甚至感到有点压抑,所以想稍稍分享一下我的想法。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从来没有疑惑过“为什么一定要写出来”——我很自然地觉得要写出来,因为我觉得创作最美好的就是在于过程,the beauty is in the making not in the product。我最喜欢的作家Phanuel Antwi来跟我们对谈时说,作为一个artist,我们在创作的时候经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学会如何去做。他说,我需要的是那个过程,我想要保护的是那个过程。你说你不理解我写的东西?有时候我都不理解我写的东西,我只知道这是我不得不去写的。我想要摆脱的正是某种understanding as the mode of learning,不理解又怎么了?Let that go, let the words do the magic, the alchemy of words.
我相信这种创作观,我最近也在实践这种创作观。我以前写稿的时候几乎在采访时就已经能看到稿子长什么样,但这种确定感在我这学期做那些creative的功课时消失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点头绪也没有,觉得自己写得像一滩烂泥;但写着写着,一个关于结构的想法就冒出来了;写着写着,一个很想要表达的点就冒出来了。然后我就越写越激动、越写越满足、越写越觉得这是我不得不写的和只有我能写的。在这样不断递进的过程中,将我的功课完成。The beauty is in the making.
我写出来了,这让我很安慰,但“没写出来的想法就没有用”吗?我觉得这是有点toxic的观念。或许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实,比如没写出来就是交不上作业,没写出来也不可能发表,但我觉得对学生说这样的话对他们没什么好处……比如我听了这句话就开始肚子痛,觉得我应该很难在她那儿拿A……要知道,没写出来有很多原因的,比如要写的东西太过痛苦,真实地面对它、process它是需要时间的。这并不是没有用的过程,不应该被轻易挤压。
但我更想说的是,拿A很重要吗?好不好很重要吗?我不在乎我写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最好的,我只在乎它是否最诚实地反映了我当下的心声——哪怕那是不完美的、混乱的、没想明白的心声,那也是我的心声。这学期跟那么多作家进行了对谈,对我来说最有益的一点是,我放下了对于“追求最好”的心结,转而追求“成为自己”。我知道李翊云在播客中也有谈到“不要追求accent要追求voice”的观点,这个观点我非常同意且感同身受,但我想更进一步说的是:我的目标只到voice为止,我从根本上并不认为有好坏之分。当然了,写作水平是有高下的,但到了某个程度,这种水平的高下之分更有可能是话语权的高下之分、审美观的高下之分、价值观的高下之分——同样是voice,为什么一些人的voice比另一些人的voice更能被听到?
你觉得这是“更高更快更强”的问题吗?我认为这是“权力”和“结构”的问题。This is what we need to talk about.
25.4.22 爱它,或爱任何事物,是我的选择
我觉得年近30还有个感受,就是我现在再fall in love with anything,不管是人还是专业还是事业还是生活的城市,我都没有了crush的感觉:it’s not a crush, it’s my choice, it’s my informed decision. 我知道你有什么问题,我也知道这个选择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我还是这样选了,这是充满力量感和主体意识的决定。我也非常清楚我每个选择背后的理由:或许是为了补足我的某种匮乏,或许是我长久以来被压抑的渴求——它们都很健康吗?也不一定,但它们构成了我那个不能抚摸却能强烈共振的自我。So let’s figure it out, shall we?
(这种不怕犯错、不怕“不健康”、不怕“不够好”的轻盈心态真的是温哥华给我的最大的礼物……真的很开心,眼看着我的30代就要在这里度过。)
25.4.22 为什么我会这样爱温哥华?温哥华到底有谁在啊!
本人作为不断撬动朋友们来到温哥华的金牌销售,也想说一下温哥华为什么会成为我住过的所有城市中的断层第一。这里当然有一些客观上的原因(自然景观真的绝了,天堂也不过就是春天的温哥华!)和玄学上的原因(跟我过分敏感又好吃懒做的性格特别相配!),但也有主观上的一些选择造成的影响。别的以后还可以讲,这条我主要想讲一下主观上的选择。
我认为在移民到一座新城市的时候,最开始的切入点非常关键,它甚至能决定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十年、二十年的心气。我是拿香港人的三年工签来的加拿大嘛,一开始去的是多伦多,去的时间是已经冷起来了的深秋。去了以后就要直接找工作,我零加拿大学历零加拿大工作经验,找工作可以说是地狱难度——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有多地狱,还乐呵呵地投一些媒体职位,后来才意识到,刚来到一个新的国家,就要用自己不熟练的第二语言进正经媒体工作,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就这样熬过几乎一整个冬天。直到第二年的年初我才找到一份后来让我恨得要死的倒霉工作(有多恨可以参考:《这书就该我们读(上)》),但那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了。说真的,这份工作并没有薄待我任何,不错的薪水,fully remote,自己很卷但是对我很宽容的manager。但就是——我好不容易来到加拿大,不是为了干这个的;要受委屈的话,我在北京也可以受,我干嘛非要来这里受?
也有试图去参加文化活动。有的,eventbrite上活动茫茫多,我也去了一些。去到那里我发现大家都互相认识,一见面就各种拥抱、贴脸、small talk,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我稀碎的英语和社恐的性格融入其中。唯一让我快乐——并且这辈子都会为此快乐的——是我在多伦多第一次去看了音乐剧,然后去了两次、三次、五六七八次,后来还专门去纽约看。这成为了我一辈子的兴趣。
我现在回看,觉得我在多伦多的那一年多——不能算是天崩开局吧,但也做出了很多糟糕的选择:选了不太好的季节;选了位于downtown的小公寓;最重要的是,选了“一来就要找工作”这条路——一开始找不到,后来当上了道德小偷(反正在我眼里就是),这导致我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处在自我价值的低谷。这份小偷工fully remote看起来很好,但对于新移民来说相当于一点现实交际都没有。
来了一年后,命运的齿轮才转动起来。我答应了一个稿约,在小偷工作之余去餐馆打工,半年以后写成了报道(在这里,如果你想读:《三个福建女子,“出来”之后》)。写着写着我开始感到不满足,我开始觉得这是一个富有潜力的题目,应该要更认真严肃地对待——要写成英文,要在本地发表,要影响这个社会的agenda setting。那我供稿的中文媒体肯定是不行的,那谁行呢?大学吧。
多大就在多伦多的downtown,但我上不起……是的,理由就这么简单,最后我只申了学费只要多大五分之一的UBC。
而UBC,就成为了我搬来温哥华后绝佳的切入点。
我一拿到UBC的录取就搬来了温哥华。9月学期才开始,我5月就来了,来的第二周正赶上summer term,我就开开心心地去旁听我supervisor的课了。虽然整个夏天我没有给学校交一分钱,但我课也上了,很多活动也参加了,很多老师也认识了,系里同学们组织的自习和野餐我也去了,而他们又将我引向更多别的活动、别的人——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坐在某个活动的现场,和许多认识的人贴脸、拥抱、small talk了。
这不就是我当初在多伦多最渴望的吗?一代移民的终极死穴——无法在新的地方重建精神生活——这不就解决了吗?而且这些交往都太温柔、太友好了,没有一点审判和轻视,我逐渐愿意打开自己,让新的事物进来,让新的关切成为我的关切。我感觉我的精神生活甚至比从前丰富得多,我现在对原住民女性的研究就全是UBC的教育体系搁我这种瓜得瓜呢——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在无尽的温柔中,我也领悟到:原来我的英语并不稀碎。原来英语是拿来交流的,不是拿来玩口音警察的。但一开始谁跟我说这些也没用,我必须得自己经历、自己体会、自己认可。
然后就是上学。啊上学真是太好了。如果你去我的blog,或者你点开#这书就该我们读#这个tag,就能看到关于上学的激情感言上百条。
但!!!我要强调一点!我并不是在说上学解千愁,更不是在说“来UBC就好了”。不是所有人在UBC都开心,甚至也不是所有人在我们系都开心(说实话我感觉我们系开心水平可能低于平均值)。我的开心程度是经常让我supervisor惊叹的——也就是说大部分人都没这么开心。
我能开心,很大程度上源于我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且得到了之后就真的非常满足。在我大部分的同学都还只有一个模糊的“研究兴趣”甚至只是“不想工作读个研再说吧”的时候,我非常明确地要做:关于中国移民女性的研究。我在这之前做了半年相当于田野的工作,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稿子,我的兴趣是反复被打磨和检验过的,我知道它足够坚韧;再之前,我一直是记者,所以当我说我要采访、要写民族志的时候,我并不是一时脑热,我知道我自己在干嘛,知道这其中种种挑战,但还是决定面对它。我想要在大学里获得学术上和精神上的支持,那我得到了;我想要进入这里的各种community,想要和这片土地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甚至想要体会到对它的爱和想要奉献的心,那我也得到了。
选择肯定有代价。大的方面大家都能想象到,读书穷嘛,没工作嘛,这些我就不说了;但小的方面,哪怕是一个细节,都必须要按照自己真正想要的方向选——比方说,我经常说我的supervisor是天使,她构成了我的学术和精神支持的很大一部分,但事实上我找她的时候她只是assistant prof of teaching,甚至不是做research的track,有没有tenure我也不知道,在所谓学术天梯上的位置是很低的。我们系的很多学生都去找某个一看就德高望重的白男教授——是,那人是正教授没错,但他肯定不可能像我的天使supervisor一样真心爱我的题目,体会我对它的热情和忧愁,关怀我钱够不够用、小猫健不健康。那我要什么呢?我当然要我的天使,并且我一点也不为失去正教授可能带来的资源感到焦虑(而且我对一个白男在亚洲研究的领域“德高望重”感到直觉的愤怒——要坚持这种愤怒,愤怒很重要,能让你不走错的路)。
年近30,几乎相当于啥也没有,但我每天都幸福得不行,每天都祈祷自己能健康活到40岁(等40岁再祈祷活到50岁——一点一点抠,这样老天比较容易同意吧!)。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嘲笑我“有情饮水饱”,结果怎么着呢,饮水饱太夸张了,但只要在做我想做的事情,确实有口饭吃就行了。
说是切入点很重要,但兜兜转转还是那句老话: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就按照这个方向去做每一个选择——真的要像这样做每一个选择哦!妥协什么都可以,只有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不要有丝毫妥协。
只要你要得不多,又足够具体,老天会为你开路的。
所谓认同,和认同之上的议题
23.8.15 我在她身上感受到的认同,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多伦多目前只有这样东西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好:芋头糕。也不知道能不能跟纽约的比,但已经比福州的好了。
饼店的老板娘是福州人。她一句话里夹四种语言,这四种语言刚好都是我的语言:福州话、广东话、普通话、英语。我在她一个人身上感受到的认同,比我对世界上任何具体的城市都要多。为什么身份认同必须是民族或城市?我不能再被这么简单地概括。
我问老板娘为什么不做海蛎饼,我好想吃海蛎饼。老板娘说人手不够。我差点就要说那你看我怎么样?我只要最低时薪,但我想做海蛎饼。从欧洲回来后我就打算问老板娘。在Prince Edward Island做oyster farming,或者在多伦多开一家捞化锅边鱼丸粉干拌面扁肉店(放非常多虾油,绝对不向粤菜妥协一点儿),这两个梦想我总得实现一个。哪个不比我现在干的事情更有意义?Career path这种东西,是那些在麦肯锡和律所工作的无聊人类为了justify 无聊才生造出来的词汇,life doesn’t have a path,生命是一片旷野。
不过这些事情最后都会化作一篇或者一系列稿子。我不需要写稿来为这些事情justify,我只是像喜欢oyster、锅边和拌面一样,喜欢写东西本身。只有它们,才让我想在旷野上逗留。
这条写于开始在中餐馆打工的一个月前。我永远都记得我从饼店老板娘身上感受到的“认同”,那一刻的感觉追着我去打工、去采访、去写稿、去申请一个学校、去获得无穷的机会,只为了能把它好好地写下来。
23.10.22 我将自己从树上折下,在与她们相邻的地方生根
今天下班时跟同事阿姨一起坐streetcar。阿姨是05年来多伦多的,至今快20年了,在这里生儿育女,操劳生活,期间总共只回了三次国。春节也不回吗?绝对不回。“春节赚更多,老板和客人都会发红包。”阿姨热情地用手肘捅了捅我,像是在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压低声音说,“你还不赶紧多上几天?”
啊,多年前我在香港人身上就感受到,比起在香港的香港人,我更喜欢也更认同在海外的香港人,有“出走经验”的香港人。其实福州人也是一样。不论别的,是我在餐馆打工的同事阿姨们让我头一次感觉“原来当福州人也不错”——我老家虽然在福州,但偏偏是一个没有任何出走经验的家族。三代近亲二三十人几乎全都留在本地,只有我在不断刷新远行的记录。我一直觉得跟家里人的脑回路完全不同,上次回家,这二十个人吃饱喝足,围坐一圈,长吁短叹时运不济,说起年轻一代不知如何是好。我当时仍然在这个集体里扮演着孩子的角色(孩子就是不说话自己玩儿),但那次我忽然很有勇气地插话说:“实在不行就出国呀!”空气一时间凝滞。我们家族里最有出息也说话最硬气的我的姑父,很不以为然地开口道:“出国有什么用?”
在认识这些福州阿姨后,我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的不适都得到了解释。和家里人都不同,每一次远行背后都付出血泪的抗争,被当作是一株苍天大树上旁逸斜出的歪枝——原来这些都不是我的错。非但不是我的错,而且我们福州人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就是爱远航,爱探险,爱挑战,否则世界上为何哪儿都有福州老移民的地盘?知道有这些地盘,和实际上在地盘上生活,和她们成为同事,在她们经营的餐厅吃饭,在她们经营的超市购物,还是很不一样的。是什么感觉呢?感觉,我对我很大一部分的自己再也没有疑问。
认同感很大程度上并不是来自于共同的出身,而是来自共同的选择和经历。 比起一辈子不离开出身地,我更喜欢生活在海外的福州人、香港人和广义上与我属于相同族群的人。他们身上多半都有与我类似的品质,比如心态开放、愿担风险和善于忍耐。我们让这样的品质发挥作用,我们让这样的品质指引我们的生活,而这决定了我们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很高兴与她们认识。我得以从那棵大树上将自己折下,在与她们相邻的地方生根。
24.1.3 恨多伦多的苦难之轻微
这几个月最喜欢的歌就是《你叫我译一首德国歌词》。我的生活用歌里的两句话就可以概括:
“故土没法跟随我意愿,异国没法消除我困倦。”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是这样了。怎么办?
多伦多最妙的一点是唤醒了我身上的福州性,让我有了对福州的认同,让我有了现在正在面对的这篇稿子,以及对更多稿子、更多书写的渴望,这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是否不该对它要求太多?
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可能在暗暗地恨着它。
恨它使我错过了2022年11月,密不透风的北京撕开裂缝的那几天;恨它在那几天里一如既往的平庸和无趣,让我产生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关心这片土地的念头;恨它的故事永远不可能与我的祖国相提并论,恨它与我之间的共鸣永远不可能与我曾经有过的那些感情相提并论;恨它的议题之先进,恨它的烦恼之文明,恨它的苦难之轻微。
“但为什么终于,穿过海湾来到老远,却很想返回我的屋邨。”
24.1.28 25岁以后才移民的人,你不必把故土抛下
非常有趣,只要看一个东亚移民创作者的作品,看作品里他们怎么去写旧祖国和新国家,我就能基本判断他们是在哪个年龄段移民的。《过往人生》的导演和片子中的女主都是在12岁移民的,她和她所创造的角色就既有与旧祖国的紧密但朦胧的联结,但归根结底还是更适应新国家的生活。之前我也看了另一个韩裔加拿大男导演的移民主题电影,叫《米仔睡着了》,看得我也快睡着了,我看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部片子的导演绝对在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看完以后一查,导演是8岁移民的——我认为这完全解释了为何他镜头下的“加拿大移民困境”出自一个孩子的视角,而后面“陪妈妈回国寻根”就像一个普通白人拍东亚一样缺乏感受又煞有介事。而25岁以后才移民的人,就像我们所熟知的那些移民作家一样,移民的时候心智已经完全成熟,对故土的情感已然复杂深刻不可磨灭,而这个部分当然也深深烙印在他们移民之后的所有表达之中。真有趣。我们人生就像我们手中仅有一次的实验,我们就是我们自己的实验品。机遇的、偶然的、命定的。
25岁以后才移民的人,你不必把故土抛下。相反地,你要紧紧地攥在手里,你要寻求一切机会将你的故事向更大的世界诉说。这是你的特权,也是你的责任。
24.6.3 开始了解原住民议题
社会共识怎么来的,我觉得就是靠重复,不断重复。来了加拿大以后,除了在一个由华人商界举办的端午活动上我听过大家唱加拿大国歌O Canada,其他时间加拿大作为一个“国家”的概念在我这里是很稀薄的。加拿大看重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说原住民问题——我刚来温哥华一个月,就已经熟读温哥华人对原住民的忏悔词,这段话出现在各种网站、各种活动的开场白以及我supervisor的邮件签名:
I acknowledge that we operate/gather/teach/work on the stolen, unceded and traditional territories of the xʷməθkʷəy̓əm (Musqueam), Sḵwx̱wú7mesh (Squamish), and səl̓ilw̓ətaʔɬ (Tsleil-Waututh) Nations.
我了解我们今天是在被盗取的、未割让的、属于xʷməθkʷəy̓əm、Sḵwx̱wú7mesh和səl̓ilw̓ətaʔɬ民族的传统领土上运作/相聚/教学/工作。
几乎成为餐前祷告词。从小就看着、听着这段话长大,对原住民问题自然会有基本的awareness。我并不觉得这些口头的acknowlegement是虚伪的,这和实际上做了什么是两件可以同时推进的事。更何况,有acknowlegement的地方也基本上是实际上做得最多的,不信你让【哔——】acknowledge一下今天的【哔——】试试。
24.6.6 加拿大赢得了我的心
今天加拿大赢得了我的心。我开始接受自己将会成为Chinese Canadian这件事。

未免太容易被收买了一点!这样一个博物馆根本就不够,这个博物馆本身的内容也要时时检讨
但我过几个月就会开始质疑:成为加拿大人意味着什么?加拿大人这个概念的殖民性又要怎么看待呢?我不是一个无辜的移民,我也是这个持续至今的殖民计划的一部分。我不可以就这样温和地走进别人为我定制的良夜。
24.7.10 我决心做个不受欺负的亚洲女人
我们系里有很多来自亚洲的女教授。我见过几个,她们每个人都跟我的老师很像,非常认真、谦逊、平易近人,是那种在课堂上学生发言时,会在手边的本子上写笔记的人。有时我真希望她们可以更aggressive一些,把她们那些过分humble的口吻改掉。反正我自己是要改掉的。在这里,我决心做个又认真又坚毅的亚洲女人,有一张不容欺负、绝不轻易退却的脸。
少数族裔和女性说话的时候就是很容易被人说“intimidating”啊,那咋了?难道世界是这个屎样,还能怪到我“态度不好”头上?我非要说。我非要用我想要的方式说。
24.7.22 我身上的“Fujian”被记住了
正在读我的老师写的关于横滨跨国性工作者的民族志。她应该是来自横滨的吧,她在书中把横滨称为”my imaginary and nostalgic home”。Anyway,我在读到这句时忽然想起一个很小很小的、让我确定我选对了老师的时刻:那时我正在audit她的课,有一节她请来了一个guest lecturer,她向guest lecturer介绍我的研究方向时非常流畅地地说出了“Chinese female immigrants from Fujian”,一秒也没有停顿。她居然记得我跟她说过Fujian耶,连我都不确定把方向定在Fujian是否过分狭窄和缺乏普遍意义,但她似乎先我一步认同了它、记住了它。当我在她的书中读到她写横滨的方式时,我再一次确信,荡漾在我们心中的是同一种柔情。可以写人们心中最human、最柔软的部分,人类学真是个不错的学科!
24.9.16 我要说出我们的故事,我不要再站在安全的高处
周末读的reading是一门纯理论课的,讲的还是种族、现代性、殖民主义一类的话题,但比我在人类学课的reading要抽象多了。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理论,一度以为自己真要去做political theory的博士,但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对理论并没有热情,我可能只是被那高深莫测的派头吸引(和吓住)了。理论,只在它与具体的人发生关系时才有意义,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都说要对话、要实践、要变革,但具体怎么做呢?这是activists的工作了。
多年前的某个七月一号,和朋友搭上希慎广场那条长长的电梯,我透过玻璃窗看着地面上marching的人群。多年来的movement已经使我筋疲力竭和信心全无,那一刻我认为自己最适合的角色是一个researcher——现在想来,我只是本能地想与痛苦的现实保持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距离,最好就像这样,隔着一道安全遥远的玻璃窗。我现在的想法逐渐改变了,我好像有勇气离它更近,我想要在community中寻找我的位置,我想要成为更有活力和能量的activist,哪怕我还是不想站在march的最前排,我也想要以我的方式写下我们的故事,我想要让所有人了解我们的故事。
我一定要学会怎么写民族志!
我也想站在march的最前排。
24.9.18 我以前写的报道,它们是剥削性的吗?
怎么会这样,今天的Asian community research课上,大家哭倒一片……我也哭了,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中餐馆报道并非没有道德问题。我没有危害我的community,但我好像成为了这个project唯一的受益者。我得到了夸赞,得到了喜爱,甚至就是凭借这个project才得到来UBC上学的机会;但梅姐、Cindy,还有其他被我采访的女性,她们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是诚心诚意在采访、在写作的,但为什么,为什么I’m the only person taking advantages of their stories and they get nothing from sharing their secrets with me。她们不是我稿子的读者,我的稿子是写给那家媒体的,而那家媒体的读者几乎都来自跟我一样的social class。我使用了她们的故事,然后我离开了那家餐馆、那座城市,永远离开了她们。
24.9.19 左翼、自由、进步,everything I’ve ever dreamt about
上学的时间过得超快,咻地就过去了三周。感觉28岁才是充分发育后的智力巅峰,我的精神头比本科时好多了,简直可以说求知若渴。大学真的像天堂一样,更何况UBC的校园本来长得就像。左翼、自由、进步,everything I’ve ever dreamt about。第一天TA training时不是就强调了吗?安全的空间,对谁的安全。在这里学习、生活、交朋友、表达自我,我都感到很安全。安全感是我移民理由中的首位,我得到它了,我想别的问题也都可以慢慢解决。
24.9.25 久违的生长痛
最近感觉时不时就会流眼泪。在公交站等车的时候,开车的时候,坐在咖啡馆外面等朋友来的时候。分不清是因为读reading和写作业压力太大而崩溃的眼泪,还是为了能读到这些东西而感到喜悦的眼泪……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生长痛”。
24.9.27 开始认识自己说英语时的人格
说英语很好。我逐渐认识了我说英语时的人格:一个说话更直接、情感更丰富、表达更有力的人。一部分来自于我的英语水平有限,尚未充分社会化;另一部分来自于英语本身就是低语境文化,说话也不兴弯弯绕绕。
我喜欢这个人格,我感觉我周围的人也喜欢这样的我。昨天跟supervisor一起参加同场活动,结束以后她开车载我回家,我跟她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我这个月的领悟、思考、感受,她笑着说了什么“inspiring”,我说yeah things are inspiring,她说no, you, you are inspiring!
我现在有意识地练习自己“less prepared”,克制自己说话前先在脑子里组织排练的习惯(哪怕有这个时间,比如上课发言,或者打电话给谁),就当场说,边想边说,哪怕停顿一会儿也无所谓。我以前总觉得让别人停下来等我思考很不安,但现在想想,嗐,难道我听别人说有意思的话,对方停顿的时候,我不是更被吊起胃口、更想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吗?宛如一种电影手法。
我经常刷到成龙参加谈话节目的视频。虽然他是个male chauvinist pig,英语水平也比我差多了,但他的表达能力真强,可以说是一种“拳脚相加的表达能力”……我很羡慕,总在琢磨。最近我也意识到我经常在用眼神和肢体来表达一些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的词,这一点也没有损害我的表达内容,反而生动且有感染力。
另外就是有些听不懂的也完全没关系的啦,大家来自不同的文化,就算说着同一种语言也会听不懂。我在生活中也是猜来猜去的,也可以变成一种乐趣。我今天跟系里的ABC朋友聊天,她就听不懂什么“内卷”“月光族”,每次跟她解释这些我都觉得很有意思,让我意识到:哦,原来这是最近十几二十年中国大陆创造的词语,不是自古以来的中文。怎么会觉得麻烦呢?真是好玩鼠了!
啊,原来是这样,在温柔的氛围里,人就会逐渐变得松弛。
24.9.30 第一次了解全国真相与和解日
今天是加拿大的全国真相与和解日(National Day for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是联邦法定节假日。这个日子为的是纪念在加拿大原住民寄宿学校中遇难的学生,反思殖民者对原住民犯下的文化灭绝的罪行。说来惭愧,这是我来加拿大后的第三个真相与和解日,但直到上周我才在课堂上了解到这个日子的含义,以及它为什么不只是一个“long weekend”。我还不太清楚我该如何在这个日子里寻找自己的位置,我应当做些什么,我可以做些什么?我还在消化这些事。但我非常清楚的是,这个世界上不止加拿大一个国家需要“真相与和解日”。
24.10.2 就这次,我们把事情做好、做对
我算是明白怎么把人教会了:就是不断重复。就为了教会我research ethics,我的两门课不约而同地布置了许多不同角度的assignment,其实都在重复同样的一套话语。比如说consent吧,现在把我从梦中揪醒,我都能马上说出consent必须是什么样的:voluntary(自愿的)、informed(知情的)、ongoing(持续的)。虽说我之前也知道consent是什么意思,但经过了这些轮的重复重复重复后,它才真正成为刻在脑子里的东西,才被我当作研究中需要认真对待的moral principle。当我想起我之前并不完全算是informed的采访和fieldwork时,我感到良心的刺痛。
24.10.17 谁能想到我人生的第一个conference关于原住民?
啊,上学,神秘的agenda setting,把我的agenda都扭转了。在上学之前,我对加拿大的原住民议题既不了解也毫不关心,“真相与和解日”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令人满意的长周末;现在天天挂在嘴边的land acknowledgement,我之前在多伦多从未听说。现在好了,开学一个多月,我打算投人生中第一个conference,主题是亚裔定居者殖民主义(Asian settler colonialism)和原住民的关系;而我的民族志田野也基本上定在温哥华的chinatown,一个华裔移民和原住民共同居住,超迷人、混乱、仿佛有僵尸和鬼魂出没的街区……
想想当时申请的时候,我还只想着美墨边境移民的题呢。今天跟老师聊了一个多小时,就已经pickup了另外三个值得用花PhD的时间去做的好题目。是的,充分打开自我吧,what grabs you grabs you。

Thank you for grabbing me!
24.10.21 学习意味着允许自己承受更多情感痛楚
对我来说,学习更多的知识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允许自己受到更多情感上的痛楚。刚才收到一条新闻推送,说的是查尔斯国王在澳洲演讲时受到原住民参议员的抗议,参议员对他喊,you are not my king。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我从前不了解、没听说过,我不会为这些字感到难过;但从今以后,能使我难过的事又多了许多,而且我了解得越多,就越为此感到难过。我在曾经的英属殖民地香港上的学,而我和香港人一样怀念皇后大道东上的皇后;我曾经支持某位已故知识分子说的“中国应当被殖民三百年”,我相信那样就能解决很多问题。现在我回看这一切……唉,别问我怎么看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infp面对一切都是用脸接,先难过个三年才能振作。
但你知道吗,“允许自己承受更多痛楚”,或者意识到自己可以比以前承受更多,这意味着mental capacity的成长。这一点还是令人高兴。
24.10.23 写人类学作业:绣口一吐全是政治创伤
我写人类学作业:绣口一吐全是政治创伤。
Don’t be ashamed of that. 一开始我在课上写这些、说这些,我还觉得有些害臊,感觉不该将自己的伤口扒开来给大家瞧。现在我全不管了,不是说这个世界是按闹分配的吗?还真就是!我们东亚人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导致我们东亚人、东亚议题在世界范围内都是underrepresented的,我们的声音根本不如同样受苦的其他第三世界国家和少数族裔响亮。当然我不认为我们要搞苦难竞赛,更不是在争夺白人的注意力;我们是要打破这样的秩序,那我就要抓住这秩序里的每一条裂缝,把它狠狠撕开!有话当讲直须讲,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们自己的image,管它好与坏,都要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我要为我自己讲出来,先讲出来再说,以后我还要讲得更多。
有次我们讲到记者和人类学家如何影响policymaker,老师问我有什么想说的吗?我说老师,作为记者时我从未有一刻幻想过我能改变什么policy,我只祈祷policy不要害到我和我身边的人罢了。我现在坐在这里看着大家讨论这么liberal的东西,我感到我现在的生活和我过去的生活中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我无法弥合这条鸿沟,我不知道如何理解它。
生活不易,人类学老师都叹气。
24.10.25 我的精神和关注都在自由流动
真的很喜欢让自己的精神和关注自由流动的感觉。开学时看到每门课的reading list上都是原住民、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就连一门课的重要作业都是采访同学身上与殖民主义相关的事。我当时真的很呆,心想我跟殖民主义有啥关系?哦对了,香港;但我们香港都很爱殖民者呀!至于原住民,我觉得就是加拿大特色curriculum,可能是行礼如仪必修课吧,我实在看不出这个跟我们女性研究、亚洲研究有什么关系啊?
结果两个月后,本人开口闭口就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意识到这些perspective在当今的生活中仍然富有解释力;还给一个conference提交了abstract,关于19世纪华人劳工和原住民女性的婚姻研究——在此之前,我完全不觉得自己会关注华人男性、原住民、历史问题,现在我12月初前就要把这篇论文写出来。流动吧,流动吧。我真想知道还可以流动到哪里去。我好快乐,就好像在放水灯……漂吧,漂吧,漂到更远的地方去吧。
24.10.27 宣誓效忠查尔斯国王?这屈辱之事如何使得?
以我们老中能理解的殖民叙事来说,加拿大原住民所受的屈辱就好比:中国被日本殖民者完全占领,基本消灭了中文,全国通用日语(其中一个省由于被韩国殖民所以通用韩语,且由于与众不同的“韩系文化”深受欢迎)。虽说反殖运动了几十年,日本也不再对中国有直接领导关系,但中国及周边国家仍然处于一个松散的“大日本联邦”,天皇时不时还要来巡视一番,发表对原住民山东人的深切关爱,新入籍的中国人第一句还是要宣誓效忠日本天皇……
这屈辱之事如何使得?作为一个初来乍到、以后要入籍的,看到要宣誓效忠查尔斯国王都深感不适。所以,等到要宣誓的那一天,如果能混在人群中,我就绝不开口;如果是一对一的,我就要对看我宣誓的那个人说,这是不正义的誓词,我拒绝说出口。我可以效忠今天的加拿大,但我不效忠殖民者。如果来了加拿大还要撒谎、说违心的话、效忠我厌恶的大爹,I might as well stay in my home country啦。
24.10.29 中文版的land acknowledgement
比起英文的land acknowledgement,中文版几乎没有听说过,但中文版也很有必要。我在我的一门课上自己翻译了一版,打算把中英文都写进我email的签名里。在加拿大这是真正属于公众的“饭前祷告”:
我们的课堂在使用哈尔魁梅林语(hən̓q̓əmin̓əm̓)的玛斯昆族(xʷməθkʷəy̓əm)传统、祖传且未被割让的领地上进行。玛斯昆族世代以来一直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和管理者。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以捕鱼、狩猎、捕捉和采集为生,并始终与土地和水保持深厚的联系。尽管经历了殖民暴力的灾难性影响——种族灭绝、种族清洗、土地被掠夺、寄宿学校、强制迁移和重新安置——他们的社区仍然展现了巨大的韧性。“未割让”意味着从未向英国王室投降或交出土地。“未割让”意味着这片土地是被偷走的。作为一个由未经邀请的移民组成的班级,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家族独特的经历和因殖民主义而受影响的历史来到这里。我们支持原住民对他们自己土地的主权。
不可以把这样的事忘了。就像我不会把故土的某些事忘了。无论它们过去多久。
24.11.3 英语不是我的问题,英语是我的优势
我最近觉得,作为母语非英语的人,在英文语境下做学术也好、写作也好,说不定是一种优势。比方说,因为英语不是母语,我对所有功课——paper、presentation,或者只是与老师的office hour——都不敢掉以轻心,我都会充分准备,甚至于过度准备。我经常感到我在同一个功课上花的时间和精力是母语者的几倍。而学术这种东西毕竟不是闲聊,不是靠英语好就能随口乱扯的,老老实实付出的努力很容易在某些地方显示出来。又比方说,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容易患上jargon病,就是满口似是而非的术语而不说人话,但我作为非母语者,要患上jargon病是比较困难的,我倒是想学会那样弯弯绕绕地说话,但我一时半会儿也办不到……我只能用简单直接的语法和词汇,表达我最想表达的意思,但我感到我要说的话并没有折损分毫,反而有一种母语者所没有的真诚有力。再比如说,因为英语不是母语,又不是很有信心的人,对很多抽象词汇我总怀疑自己没有完全把握它的意思,就一直查、一直查,直到我确定,直到我能用自己的语言把它表达出来才算完……这个过程,是能学到知识的,很多你在用母语思考和研究时会轻易忽略掉的知识。
最后……每次想到我在用第二语言做学术,我在这门语言以外还有第一、第三、第四语言,就感到自己站在一间四面敞亮的屋子里,四处都有光亮照耀、轻风吹拂。我们自身的语言和生活经验都是多么宝贵啊,对英文世界介入越深,对这个工具和平台的使用越熟练,我感到自己认同和表达就越清晰。 真的很不错,几乎想要读博。
24.12.8 想读博,想成为介入社会的public scholar
博士要读6年以上的确很长。但先不说我自己是不是对这件事充满热情,就说——不读博,这6年也要度过的,我现在有想到什么更好的度过方式吗?我有特别想去的公司吗?有特别想做的生意?特别需要挣大钱?都没有。如果不读博,我可能就是在一个NGO打工,或者去一个本地媒体,并不算糟,但也没有让我很向往,且边读博也可以边干这些事。我现在很清楚地看到,至少在UBC,只要我做的是与当下的社会有深切关联的学术,我会被老师们鼓励探索各种各样介入社会的形式:以艺术、以文学、以新闻报道、以community work,她们都非常支持,她们认为这样才是对的。我们做的事情应当对社会有回馈,我们的研究不能只是学术圈的智力游戏。说实话,在我长达五年的工作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多和我想法相似、和我拥有共同理想、还能够且愿意指导我的人。
在这么好的环境里,我感觉自己不当理想主义者简直是浪费。这博就该我读!
24.12.9 老中女孩,来国外读文科吧
啊,我们老中女的,来国外读文科吧,不知道多受欢迎咧!我的人类学老师几次三番在课上、在邮件里感谢我“如此慷慨地向大家分享了你的经历、见解和专业”。我其实也没做啥,只是在课上学到相关内容时,坦率地分享了我部分人生——我在内地和香港看到的、感受到的、作为写作者所遭遇的。由于内地和香港这副德行,我经历的事情的确比我的外国同龄人复杂和厚重很多。我是一个能很open地谈到这些事的人,但我能分享到这种程度,也是因为我们在课堂上共同创建了一个亲密、温柔的小团体,在这里说话我觉得无比安全,我觉得自己能被“看到”和“托举”。我从来不为读完以后能干嘛而焦虑,首先人生重在体验,有这样的体验就已经没有白活;其次,难道开心快乐和充满希望是没有用的情感吗?很多人从来没有在他们的学习中获得过这样的情感。有这样的情感,追求这样的情感,做任何事都更容易实现的。一定。
24.12.10 现在的我不想逃避了
我最近写一个essay时才想明白,我以前有太多选择、太多念头,背后的逻辑都是:我不想伤心。大学时一度很想读political theory的博士,是因为想要躲起来,躲到不需要面对现实的政治实践的乌托邦里去。工作时不愿意写特别长、特别费感情的稿子,是因为一旦这样的稿子被毙了(很有可能),我就要消沉痛苦很久。在手机上刷到与香港有关的新闻我就快快滑过去,是因为不想好端端地忽然哭泣。
可是。现在的我不想逃避了。我前几天在她乡写,我逐渐地不那么想逃避了。快乐的、关怀的、智识丰富的校园生活,或许真的让我长出了新的血肉,我感到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了——虽然还是要哭,哭很多很多,但我感到我心里能承受了,我应当直视苦难,我应当感受愤怒的灼烧,我应当谈论。 无论是中文世界还是英文世界,我都想要这样做。痛苦没有国界,OK,我们的叙述、声音、话语也没有国界。我们要多说、大声说、到处说。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
24.12.12 我想在这里成为activist
谁说通识教育没用呢?经过三个月的文化浸泡,我现在已经能熟练说出land acknowledgement,知道温哥华所侵占的三个原住民Nations是哪三个、知道UBC所侵占的是哪一个、知道这是一种”侵占”,写完了一篇Chinese-Indigenous的paper,甚至已经可以料到我的毕业论文——曾经只关于中国女性移民,现在一定会有原住民的部分。教育真是什么时候都不晚,别放弃我们30岁的人啊,我们一教就会,马上就可以给这个public discourse生产新的东西。
其实不是通识教育有用,而是一个由gov背书的宣传机器有用……说到最后还是需要democracy……唉不说了,我的血泪都写进最后这篇人类学课的essay里了。题目是你长大以后——不是——你现在想成为什么角色,activist or public scholar or community-based researcher,写一写你的兴趣和倾向的实践,写一写它们各自的strength and limitations。
我真是写得泫然欲泣……我倒是想在祖国当activist来着,能吗?别说activist不能,其他两个也不能啊。每次听到她们在课上讲到人类学家如何影响policy change,放学回家路上我都要默默流泪。
今宵剩把银釭照。祖国的改变,就连梦里都不会再梦到。
也没关系了。总得活着。
24.12.13 谁的?为谁?不能不问的问题
我在UBC的第一天,是我们的TA info session,就是告诉我们这些本学期要做TA的人有什么注意事项。其中有一页PPT写到我们要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这很正常,一些正确的废话,谁都会讲,哪里都能copy到。但紧接着,我的导师说,真正要思考的问题是:
谁的安全?安全为谁?(Whose safety? Safety for whom?)
对顺性别白男安全的环境,是对女性、性少数人群安全的环境吗?为了主流人群所设计的安全规则,能够保护到少数人吗?
我当时觉得这个视角真不错,结果在我过去三个月的学习中,这个视角的含金量还在不断上升。用这样的眼光审视其他权力关系,我感到它们都在我眼前纷纷瓦解。
西方所定义的“进步”“发展”“文明”,并不属于全人类,而是以剥削东方和殖民地为代价——那我如何去拥抱这种“进步”?我有被包含其中吗?同样的道理,男性所定义的更好的世界,是不是进一步将女性客体化、性化、用作工具的世界?然后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人类共同的理想?
在讨论清楚“谁的”和“为谁”问题之前,我拒绝共同的理想。
“游戏行业的里程碑”,谁的?上面有我的名字吗?我绝不能为一个没有我名字的里程碑高兴。绝不拥抱一个不属于我的明天。
谁的?谁的?谁的? 为谁?为谁?为谁?
不能不问的问题。
24.12.31 年终总结:我找到了我的田野
2024年!我的美好之年。
我人生中上一个可以称为“美好之年”的年份还是2016,毕竟有半年时间都在欧洲无所事事地游荡,其他年份的确难望其项背。但2024,一骑绝尘,把2016也远远甩在身后,成为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一年。
2024年最让我开心的就是我在UBC上的人类学课。我每周都期盼着它的到来,每次都会买一杯这样的咖啡带去。这门课给我留下了太多难以忘怀的瞬间。我经常和老师相视而笑,经常分享在内地和香港作为写作者的遭遇,经常为一些美好的事物,一些人类共同的humanity流泪不止。我也在这门课上对原住民议题产生了真正的共情,做了我人生中第一次land acknowlegement,也对Canadian这个身份有了更批判性的思考。
在这个学期里,我也找到了我的田野,我的community。我在做以前从未想象过的研究,我确认它是有意义的、值得被讲述的,而且它就该由我来做,#这书就该我们读# 。我还有了我的梦想职业,“feminist activist anthropologist”,我跟我的人类学老师这样解释:“女性主义是我最关注的问题,也是我的主要视角。行动主义是我希望与社会互动的方式。人类学是我理解自己、他人和社会的方法。我认为人类学是一种更好、更温和、更有伦理的职业,它让我能够睡个好觉。” 让我看看我会一直这么坚持,还是以后有所改变。但无论怎么样都可以,what grabs you grabs you。我喜欢自己是流动的、开放的。漂吧,漂吧,漂到更远的地方去吧。
去年许下的愿望基本上都实现了。身份在排了,工作辞掉了,我正在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会一直做下去。我又要说我最经常说的那句话了!“只要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生命会自己找到出口。”
就会!就会!
新的一年,移民的第三年,希望可以继续我想做的事——读很多很多的paper,做我关心的研究,更加深入了解Chinatown/DTES community,参与更多的community organizing,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至少以每月一篇的频率更新博客。尝试以更多的语言、文体和媒介来讲述故事,克服完美主义强迫症——我已经安全了,就算不完美也无所谓的。
2025!期待你的到来。
25.2.5 设计tutorial的内容,与20岁的自己对望
自我代入真有用。在设计tutorial的课程内容时,每当我对某个部分犹豫不决,或者看了其他TA的做法自信有所动摇,我就把20岁的自己请出来,问她:你觉得怎样才好?你觉得你理想中的TA在这里会怎么做?
马上就会有答案。
我想学会怎么读reading才不痛苦。我想了解更省力的管理文献和做citation的办法。我想知道学术界究竟是怎样的,用英文做学术对非母语者/有色人种/女性来说困难在哪?我想学到能够影响我的学术生涯和个人选择的知识,性别如何被构建,东方主义是怎么回事,学术权威也可以被挑战吗?我想大家可以说点真话。我想被当作成年人一样对待。
好的,好的……我看着20岁的自己说,好的。
25.2.25 我决心面对我的负罪感,我决心做事
在加拿大or关心加拿大的朋友,我推荐你们阅读一个英文媒体:The Tyee。如果只用一句话为它宣传,那就是:The Tyee是我身边的朋友们和老师们在读的媒体。
今天,我选择阅读新闻媒体(以及考虑是否为它工作)时,除了文章本身的质量以外,最看重两点:第一,是否免费;第二,是否真的有人在读。 The Tyee是一家非营利机构,所有文章全部免费阅读;昨天头版头条的文章关于加拿大即将选出的保守派新总理,目前评论数接近500条,说明有真人在读、在讨论。
哈!他输了!输了输了输了输了输了!
我自然很好奇它的钱从哪儿来,就查了一下财报。2021年的财报显示,它的运营费用大约50%来自读者捐款,大约40%来自唯一的投资人,剩下的来自government funding、广告和一些grants。全部加起来费用是180万刀(2021年读者一共捐了85万刀,真了不起)。
我还记得我刚来加拿大时,为了“融入社会”而咬牙切齿地阅读本地付费媒体(Toronto Star)的心情。心情就是unrelatable,翻译成中文就是“关我屁事”——大部分字我都能看懂,但人名、地名、事件、来龙去脉我一概不知,又怎么能算是看得懂?我很抗拒它们,我当然也觉得它们在抗拒我。两年多过去,我发现我能看懂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我开始关心了,我开始认同这些事情与我休戚相关,我开始思考我可以为我的community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去年我写:“我的全副身心都不在这儿。在这儿,不在那儿,让我感到自己有罪。” 现在我好像来到了一个更平衡的状态,我的心变得比以前广阔和坚韧了,它既在那儿,也在这儿。它可以想象以前所不能想象的能量。我决心面对我的负罪感,我决心做事。
(我真想在加拿大做一个这样的中文媒体啊!!必须免费、有人读、且提供在北美有竞争力的稿酬。)
25.2.26 要做就做走进生命的学问
在温哥华我真的感受到true love runs smoothly,在对的地方一切都会特别顺利。我最近发现我正在跟我过去十年生命中的许多心结和解:新闻业、广东话、国际关系研究……我在这些事情上都有过无比悲伤的体验,悲伤到我觉得这辈子不可能再跟它们有交集了。但我在温哥华与它们重逢时,它们都以一种更美好的形态出现了:有希望的新闻业和公共舆论环境;包容鼓励、充满community engaging的广东话;讲道德和感情、积极介入realpolitik的国际关系研究……尤其是第三点,我刚刚参加了一场我的supervisor组织的讨论会,她请来了一个SFU的IR女学者做分享,我本着“要支持我们亚裔女性搞学术活动!”的念头去了,结果那个IR学者讲的东西totally blew my mind!她是真的关心她所讲的题目,她是真的为此而痛苦和不安,是从自己的生命经验中发展起来、誓要走进他人生命的学问。这样的人在我现在从事的学科里很常有,但政治学和IR可不常有,说真的——I’ve never met an IR scholar like her before。讲座结束以后我冲去跟我的supervisor说,要是我本科读IR时能遇上她这样的老师,我现在很有可能就在做IR。
我简直就是我自己的discovery channel!There’s so much more in this world that I haven’t seen and explored,活着真是太好了。
25.3.12 长长久久地写下去
我跟我的老师完全就是同一种人,她在我的letter旁边留的comment会使我一下子就颅内高潮,比如说:This paragraph is music。
我瞬间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耸起肩膀——那刚好也是我最喜欢的段落之一,它就是很简单的句子,但节奏感踢踢踏踏,我特别喜欢。在overall comment里,她还说她注意到我not just interested in how the words read like but also how the words “sound” like,她说我的写作有cadence——sorry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词啥意思所以我去查了。
韵律!Cadence是韵律!老师说我写英文有韵律!在我查词之前cadence could have meant anything but it turns out to have the most beautiful meaning in the world。韵律,韵律。老师你知道吗,我初中语文老师就是这样说我的,她只对我说了一次,但我永远记住了那句话。我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写了下去。I wrote my way out.
但我不知道韵律能跟着我横跨另一门语言。我不知道。我梦里都梦不到这样的好事。Thank you for letting me know, and I know for sure now.
哪种语言都没关系。一定要长长久久地写下去。
25.3.18 大量地读书吧!
我非常推荐多读黑人作家,尤其是黑人女性作家的书。她们对苦难的感受和叙述实在太过有力,几乎到了恐怖的程度,仿佛在凝视一滩从心底深处缓缓流出的黑色血液。这些写作不应该被称作“伤痕文学”,因为她们所承受的痛苦并没有过去;这是至今还在往外疯狂喷血的,宛如开放性伤口的文学。
如果你觉得难懂——难懂是正常的,它应该是难懂的,因为它本就是我们的教育中被轻易略过的声音。那些隐喻、典故、暗语,没有学过自然是不懂的,没有学过也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一些更大的、我们或许无法解决的问题。但不懂也没关系,倒不如说,不懂也是一种认识论(not knowing as epistemology)。放下那种“我一定能从中学到什么/我一定可以理解作者/我此刻必须把它读懂”的想法,慢慢地读,大量地读吧。
Trust the process.

我愿将这本书称作宇宙级必读
25.3.18 英文写作并不难,只要不追求地道
英文写作并不难,只要你不再追求“地道”。
记得几年前有一次在微博上看到一个用中文写作的意大利人,他常年居住在北京,中文运用相当纯熟,还出版了一本书。我看了他的微博,也翻了翻他的书——呃,能看出他的中文已经足够好了,写作几乎达到母语水平,但仍然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人写的。没有任何语法错误,只是许多小小的细节,让我看出作者的不“地道”。
我当时觉得蛮绝望的:都学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能被瞧出来不地道啊?我这辈子还能用英语来写作吗?
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我换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地道”?谁规定的“地道”?为什么要“地道”?
不只有外国人会经受这种审判。我刚去北京工作时,也被说过我写东西有翻译腔、香港腔。我被要求多看看老舍,感受和学习他的行文。老舍当然是不错的,但我现在也想问:为什么老舍就能代表“地道”?他不也有根植于他自身文化环境的腔腔调调吗?我们成长于不一样的文化环境,风格不一样,表达不一样,难道不是很正常吗?要说多向大作家学习,是没错,但我可从来没见别人说张爱玲代表“地道”。Something is wrong here, can’t you see?
“地道”是一种父权制下的权力关系,它试图定义谁“正宗”“自然”,而谁“血统不纯”,它推崇前者而打击后者,从而使得这种权力关系自我繁殖、千秋万代。
破除它的方式也简单,就是问一句:那咋了?
意大利人写中文不够地道,那咋了?我写中文不够地道,那咋了?中文是死的,人是活的,人的表达也是活的。中文不能规定我怎样写作,我的写作应当挑战和重塑它的规范。我写什么样的中文,中文就是什么样的。英文当然也一样——不是我需要英文,是英文需要我来延续它的生命力。
不要追求地道,追求有话要说、把话说清,就可以了。人在真有话要说的时候,那文字就像开闸放水一样地泄出来,甚至连节奏感都是浑然天成。缺乏对节奏感的感受力就多看书,看书时也别忘了吸取“老舍”的教训——你难道可以只读狄更斯、塞林格和海明威吗?拜托了,他们并不是英文写作的圣经,你不能欣赏他们并不代表你不能欣赏英文。英文世界还有少数族裔,还有女性。读一读那些好不容易才能来到你面前的表达,看一看那些不受规训、自由探索的面庞,听一听那些不被允许存在但拼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
直到它们敲醒你的心灵。
25.3.22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吸毒呢?
虽然无家可归者算是我的research field之一(因为chinatown就是他们的主要聚集地),但我也不算特别了解。这些人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原住民,而他们如今的状况是殖民历史、系统性剥削、寄宿学校和代际创伤的直接后果。我曾经问长期在这个地区做community work的朋友,“到底为什么要吸毒呢?” 她只回答我说:“太痛苦了,没有办法。” 我觉得我只要知道这个答案就可以了——那我工作的方向就是去理解这种痛苦,去寻求减轻痛苦的办法。难道人类对其他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和同理心不就是这样吗?我每次听到朋友们用嫌弃的表情随口说起chinatown的流浪者,我心里都感到一阵刺痛,很想把上面这些话说出来。现在我说了。以后我还要学习更多,说得更多。
我愿将是否有同理心理解这一问题当作我的人类试金石。理解不了这件事的人,不是我的朋友,就连当个人类也勉强。
25.3.25 我有成为我理想中的TA吗?
第一次带tutorial要结束了,明天就是最后一节。我感到非常惆怅。这短暂的三个月里有很多ups and downs,有时候雌心勃勃,觉得自己可以改变点什么;有时候也迎接过宛如奇迹般美好的瞬间;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烂透了,因为instructor实在太烂,课程设置各种不合理,其他事情改变的空间也很有限;有时候觉得学生们简直是一群天使般的小孩;有时候也觉得这些交换来的小崽子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在乎,而我是唯一还在努力、还在相信的笨蛋。
但想想我20岁的时候在巴黎做得比这过分多了,只要不take attendance我根本不去上课,一学期至少翘了三周到处旅游——可我也成为了一个还不错的大人不是吗?在巴黎我可是拿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和第二个)专业课的C grade,在申请UBC的时候还硬着头皮把这份transcript交上去——但这也没有影响我后来的任何事。而且巴黎对我来说真正的意义根本不在于读那所了不起的政治学名校,而在于某个平凡的树荫笼罩的下午,我忽然决定要放弃读政治学、放弃读博、放弃一条可以看得见未来的track。为此我才永远喜欢巴黎,喜欢我自我意识疯狂生长的20岁。
希望UBC对他们的意义也是这样的。但不是也没关系。事物的意义不总是在当下就立即显现的。 只要过得开心就好了。那些狗屎作业在记忆中风化褪色的速度,想必远快过他们在这里看过的蓝天、大海、樱花。(好吧樱花对这些日本来的小朋友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
我有成为我在学期一开始的时候想要成为的“我自己在大学时想要的那种TA”吗?我觉得是有的。我刚才整理了每一节tutorial中的“课前10分钟session”——我用这10分钟来跟他们讲一些不在课程内容中,但我觉得不能不知道的“常识”:如何整理和阅读paper、如何用ChatGPT、如何做critical thinking、如何做citations、如何写最基础的paper、如何选择定量/定性方法、如何使用学术语言。这是我可以行使的小小权力,我可以发挥的小小自由空间,我觉得我做得还不错。他们也许根本不会记得,但也许到某一刻他们需要这些知识时,重新学起来会稍容易一些——我就是为那可能会有、可能没有的“稍容易一些”而存在的。
另外一个我领悟到的事情是:20岁就是20岁。20岁和29岁是完全不同的心智水平,我看着班上的那些男孩女孩,我完全无法对他们产生任何浪漫情感,我有的只是老母鸡护犊一样的心情——期中的卷子出得太难了,平均分都没及格,这次期末我就写邮件要求instructor在出完卷子后必须给我们TA们看一眼——没必要这样伤害他们,OK?他们如果学不好,那只能是课程设置的责任、教学的责任、卷子难度的责任,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一群20-year-old头上。作为真正的成年人应当牢记这一点。
(春节的时候给他们带了旺旺仙贝和雪饼,明天打算给他们带瑞士莲巧克力糖。要开心哦。知识有什么要紧的,随时都在被解构、被推翻、被decolonize。只有生命中纯粹开心的每一刻,才是真的。不用记住我教的任何东西,记住巧克力糖的甜味就好了。)
25.3.31 快速develop我的research interest
正在以超级快的速度develop我的research interest!
在前两周交上去的作业里,我写:我好像意识到在我的primary和side project中有一个不断出现的主题,就是婚姻中的女性。或者更宽泛一点说,是love and intimacy from feminist perspectives,而这个主题还要与另外一些脆弱的东西交织,比如移民背景和原住民背景。
我的老师,也是我的supervisor,在旁边用红字批注:That’s right!
然后这两天我又想,我当时写到love和intimacy时,我脑子里想的还是异性恋亲密关系。但我现在进一步拓展了spectrum:为什么不可以是非异性恋的亲密?为什么不可以是女性友谊?为什么不可以是sisterhood?
而且我已经知道我的methodology是什么样的了:reclaim all the minor feelings and affirm their power to perceive and interpret the world.
OK, that sounds like a very solid PhD project to me.
25.4.6 世界不美好?那当然就是去改变它啊
三年了。我发现我完全从当时的犬儒地狱中走了出来。我又看到了人类的闪光时刻,我又开始相信崇高的价值,我又能够为美好的情感而流泪。这些DEI活动或许真的就是行礼如仪,但我现在不想要嘲讽,我意识到我可以改变它,我可以让它变得有意义。我不觉得出国是所有事情的解答,但如果你也跟以前的我一样,也为这些事情感到痛苦,那或许你出来以后能够分享我此刻的——此刻的什么呢?我其实最想说capacity。能够感受和相信世间美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能力。让我重新拥有了这样的capacity,这是我最感激温哥华的地方。
三年前写的:我国毁了我!我在寻找加拿大的工作,看到这些公司都在展示自己举行的各种各样的文明活动,什么绿色公益日、女性权益日、多元文化日、社区反霸凌募捐等等……我知道这些事情非常棒,我还知道这些事情正是我要去加拿大的重要原因,但我看到这些活动的照片时——五颜六色的海报、纸杯蛋糕和公司文化衫——我的内心总有!总有!总有嘲讽的声音响动。我的脑子就像吐泡泡一样冒出各种各样阴沉的想法:假的、作秀的、虚伪的、自以为是的、形式主义的……这有什么意义?这有什么屁用?这能帮助到谁?他们眼中真的有弱势群体?不过是中产们的自嗨……
我唯一尚存的理智就是,我知道这些想法是在这几年里被植入的。这不是成长,不是成熟,只是我的生活和我身边的环境太疲惫无力,我才产生了这些过分虚无和否定一切的想法:什么也别相信,文明不过是一场幻觉,不要关心周围的世界,反正你做什么也没有用,光是活下去已经够辛苦了……
努力让自己相信起来真的很难。说起来不过是这么两三年的事。2019年的我不是这样。任谁说social movement有利有弊,学生们是被人利用,我都坚信我亲眼所见的那些闪光的时刻。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再也没有看到那样的闪光,逐渐忘记了那样的闪光曾经存在过,也曾经被我那么坚定地相信过。
25.5.1 一周年了,我要成为什么样的Canadian
今天是我来温哥华一周年,也是我来加拿大差不多两年半,而我还是不知道what it means to be Canadian。今天歌剧开场的时候不知道为啥给我在那里奏国歌——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还让全场起立,我起是起了,但也忍不住大翻白眼。
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Canadian呢?在奏国歌之前,我们为前几天发生在菲律宾社群的悲剧默哀,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份子;还有一位Squamish原住民用自己的国族语言发言,表达了对我们的欢迎——这个环节次次都会有,多少让我觉得有点行礼如仪,但总比没有好,以前多伦多就没有——这也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份子。
说到底,Canadian本就是一个殖民产物,是英国和法国殖民者建立在原住民的苦难之上的新身份。所谓的国歌O Canada,查了一下,不出意外又是俩老白男写的——英法双语。这首歌是加拿大的荣誉象征,但同样也是殖民者的罪行铁证。
时刻牢记这些事情,就很难让自己对Canadian这个身份产生坚定的认同;但若是连这些事情都可以忘记,Canadian这个身份又有什么值得珍视、值得守护的呢?
我若作为Canadian,就绝对不做归顺于这样一种主流叙事的“模范国民”。我要做就做——在感受到不适时坚持批判,在享受安全时为受压迫者发声,在写作中不断拆解与重构这个身份——的Canadian。
这就是我对我的新国家的真心与忠诚。
不当第一名也没关系
23.10.20 最怕不能自洽,最怕退步和回头
好想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生活里,要取得自洽是最难的,我总害怕我不能自洽,我总害怕所有弦同时崩断,所以我每一步试探都很小心,所以哪怕在餐馆打工再开心,哪怕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写我喜欢的稿子,我也要死死拖住一份让我时常崩溃大哭的corporate job。哪怕人人都说搬去西边吧,搬去人更少、自然更多、节奏更慢的地方,搬进另外一种对生活的想象里,我也担心离开城市、离开中心,就不能再轻易回返。
好在本人很有想一出是一出的本事。每次仅需一点儿启发,a bit of madness is key!明年一定能干到挖蚝的工作。一定能!
还是好想去挖蚝哦……不然在申请博士前gap一年去挖蚝好了?
23.10.20 一生要强的中国女宝,要过最了不起的生活
一生要强的中国女宝,习惯了往大城市里钻。我们走出家乡就决定了永不回返,我们要去就去最重要的城市,要过就过最了不起的生活,以此证明我们超越了父母一辈子走不出三线小城的人生,我们徒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当初为什么选择多伦多?什么温哥华多雨,东海岸文明,这些理由都不是最真心的,最真心的理由就是它是加拿大最繁华的标志,是全世界都听说过的名字,是我在这里成功生存的话我爸妈会对我心悦诚服的城市。但哪怕是这样,我偶尔还是痛苦于多伦多的平庸,它不如几百公里以外的纽约,甚至在重要程度上不能与北京和香港相提并论。在这样的城市努力维持一种精神文明欠缺的次要的生活,好像还不如彻底抛下对于“重要”和“排名”和“被普遍认可因而无需解释”的执着,到我真正喜欢的温岛和爱岛挖蚝呢。我真的十分想挖蚝。
你是这样地害怕居于人后呀,到底在比什么呢?因为多伦多在世界上的地位比温哥华更重要,所以就选择了多伦多吗?然后又因为多伦多没有纽约更重要,甚至不如北京和香港重要而痛苦吗?现在看起来觉得荒诞的念头,当时真真切切地困扰着我。是怎么破除的呢?就是因为我真的有了很想做的事情,我让这件事情指引我去能够做成它的地方,然后我就爱上了那个让我实现了梦想的地方……要这样才对哦,要这样去选择,不要向心里的缺失投降。要知道那只不过是缺失罢了,那并不是你真正的渴求。
24.2.12 温哥华,你有personality吗?
其实很多城市的personality都蛮明显。比如北京、上海、LA、纽约、香港,完全可以像描述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描述这些城市的性格,而你也可以像判断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一样判断它们与自己是否合衬(我一直就觉得上海与我不合衬,香港除了政治以外也一般——它俩的personality本身就是一路的)。有些城市的personality匮乏也蛮明显的哈,深圳、多伦多,温哥华说实话也很可疑。
我的好朋友在多伦多呆得比较久了,说多伦多勉强还是有personality的……怎么没有呢?有很多文艺创作者都是加拿大籍世界各地裔。我说是这样的,但你没发现这些人只要出名就马上跑到纽约或LA去吗?
加拿大不再是我心中的二流国家,温哥华也不再是我心中的二流城市。我和它们互相驯养了。我在它们身上花费的时间让它们变得如此特别、如此重要。
24.2.24 然而美国又有什么了不起
我最近认识的美国人/住在美国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在分别的时候对我说next time when you visit LA / NYC let me know。这句话的潜在含义是,没有人认为自己有一天会来多伦多或温哥华。我甚至觉得,假如我是从北京或香港来的,对方都不会默认下次见面一定是我去美国——每次说到跟北京和香港相关的事,美国人都说想去想去……但没有人想去加拿大……
美国现在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
24.5.1 来温哥华的第一天
来温哥华的第一天。因为时差的关系,这一天被抻长了三个小时。通宵收拾行李,凌晨五点打车,七点上飞机,经过五个小时的飞行,到温哥华居然才九点。在新家见到了房东,去路口对角的同事家拿了提前买好的猫砂和猫砂盆,安顿好吓得躲在洗衣机后面的猫。打车去吃了一顿温暖的上海菜,路过特斯拉店恋恋不舍地摸了摸cybertruck,在附近拿到了租的车。有了车才算是长了脚,狠狠地逛了宜家、华超、Home Sense,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下午五点,去downtown拿早晨在飞机上才租的cargo van,然后浩浩荡荡驱车25公里,到东边的Surrey搬运二手床垫和沙发,一件一件折腾下来,开25公里回去,又一件一件折腾上去,搞完这一切去还车,最后以一顿美美的越南河粉结束。
从机场打车到新家附近时,Uber司机告诉我们,他是一个从小在这个neighborhood长大的人,他在这里上了小学和中学。我说那你喜欢这里吗?他说他非常喜欢,接着又说:It takes patience to get along with it here, but it goes a long way.
And that all starts with the very first day.
来温哥华真是从第一天就开心——怎么不算有神降临呢?
24.5.3 原来开心是这么好的事
温哥华真的太开心了!第一次在日料店尝试跟店员全程说日语。一个店员姐姐笑眯眯点了单,登登登跑走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店员姐姐跑来上菜,一边缓缓搅拌鳗鱼石锅饭,一边笑眯眯问:听说你在学日语?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为什么学日语,学了多久,打算去日本哪里交换——我第一次跟日本人说这么复杂的日语!结账时我特地查了说法,但话到嘴边我忍不住一直笑,说不出一个字,店员姐姐就垂着手在旁边笑着等,最后我可算说出了:お会計お願いします(May I have the check please)。走出店门时从服务员到厨师全员笑眯眯地对我边鞠躬边道谢,我也赶紧边鞠躬边道谢,脸都羞得红彤彤!好满足,好有趣,开心死我了!
24.5.19 海洋,额滴亲娘
在温哥华吃得有点太好了。
海洋,额滴亲娘。

来到有海的地方我真是全身通畅!海跟湖跟河跟江跟任何一种水源都不一样!
24.7.16 我逐渐被加拿大的活力所滋养
刚来加拿大一年时,我一度嫌弃它是“secondary country”,二流的,边缘的,仿佛是美国的附属州,因为太过稳定而无人在意;世界舞台的聚光灯打在中美、俄乌、巴以,无论如何也打不到它身上。申请UBC的Asian Studies,老师以为我要研究温哥华的亚裔社群,其实我心里想的全是美墨边境,全是走线偷渡,我认为只有去美国才能写出最激动人心的故事。但现在我逐渐不这么想了,我逐渐开始感激加拿大所拥有的平静,以及在这样平静地向前发展的社会才能生长出的文化活力;我逐渐被这样的活力所滋养。在这个被疯子挟持的世界,好不容易移民了,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想要不受折腾,我想要被保护,我想要安全。别的都不重要了。
我还想要生长。谢谢温哥华使我生长。
24.7.28 这烟花原来也是为我而放
加拿大常有烟花。新年烟花,国庆烟花,还有这种不知师出何名、忽然放起来的夏日烟花。我在加拿大看的第一场烟花是2022年的最后一天,当时我刚来两个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烟花在湖边放,我家公寓的阳台就是一个得天独厚的观赏位,但我一点也没有心情享受它,一点也不认为——这烟花也是为我放的。
来加拿大快两年了。两年后的今天,我的心情终于改变了。温哥华的一切都显得这么活泼、甜美、可亲近。我在这里重新建立起了生活,生活的新面貌比从前更加美好和坚固,就像我一开始希望的那样。好想尖叫啊。自由真的好好。好想尖叫。

烟花拍得不好看,但这张黄昏的照片太美了——太阳落了,我是你的小船,你的锚
24.9.1 温哥华真是好看啊,一骑绝尘的好看
温哥华是真的好看。在来温哥华之前,我只知道考察一个城市需要考察气候、住房、交通、工作机会、文化氛围等,温哥华硬生生给我加了一个category:自然。在这个category上,贵宝地真是一骑绝尘啊……

平平无奇UBC
24.9.30 开始成为温哥华金牌销售
我真的蛮推荐大家移民的时候考虑温哥华的……怎么说呢,我从小到大呆过的地方,内地加埋香港,没有一处比温哥华更让我有种“爽当中国人”的感觉。真的爽当中国人。 想吃什么中餐都有,不比原产地差,甚至风味更佳;想说普通话就说普通话,想说粤语就说粤语,说别的也行,混着英语也行,没有人会不高兴;这里的亚裔面孔实在太多了,将近30%的人口是华裔,不会感到自己是outsider;几乎没有(针对亚裔的)种族歧视,列治文市更是中国飞地,一句英语不说也能过日子;说中文的community比国内还活跃、还有创造力,各种各样的杂志、zine和展出,我第一次知道storytelling的方式可以有这么多,不只是在中文媒体上欲言又止;可以投票选自己的市长,现在温哥华的市长就是二代华裔移民(多伦多的现任市长也是,两座城市都是史上第一次选出华裔),TA们俩politically未必有多好,但至少证明华裔的representation正在逐渐上升。我住过的最leftist、最liberal、最progressive的地方,and that makes here home to me。
24.10.12 我居然这么情愿向外打开
即将迎来猛烈社交的周六:上午跟两个高中同学吃brunch逛stanley park,下午上日语课顺便做日语学校的fieldnotes,晚上和三个她乡上刚认识的朋友吃自助火锅。老天啊,生活居然可以这么愉快,我居然变得这么情愿向外打开。温哥华,你有些美好的功夫在身上的。

If you fall, fall for Vancouver.
24.10.31 Everything is connecting, floating, spinning.
每次来剧院都超开心。我对剧院总是莫名其妙有一种归属感、乡愁、直觉。在多伦多我最喜欢King street,在纽约我最喜欢Broadway;温哥华大型演出少,几乎都在这间Queen Elizabeth Theatre,但温西温东之间那个位于West Broadway上的街区常有各种独立剧目和实验演出,也让我充分满足。上周人类学课交fieldnotes的作业,有一题是问,请考虑一下还可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你目前的田野观察?我马上写上:这个场景在我心里就是一个音乐剧,我在现场观察时已经哼上了!我在这里写段对话给你看!!
Everything is connecting, floating, spinning. 就像今天在课上老师提到的,epistemological vertigo,认识论的眩晕。
24.11.9 当你爱一个地方到某种程度
当你爱一个地方爱到某种程度,就连最烂的天气都能嚼出乐趣:温哥华进入了凄风苦雨的秋冬时节,但这种天气真适合开车。我把方向盘和座位的暖气都打开,车就瞬间变成了一座温暖明亮的堡垒,我驾驶着这样的堡垒在黑夜里穿行。想放什么音乐就放什么音乐,想唱多大声就唱多大声,在等红灯时欢快扭动……自己开车时感受城市的方式,的确跟地铁、巴士,甚至坐在Uber后座或其他人的副驾都不同。握自己的方向盘,navigate自己的journey,体验这种掌控感,无论是开车本身,还是作为人生的metaphor,都非常重要。

心情太好了,有时候连一顿饭都要乐意特地跑超市买好吃的熟食+自己下厨另做几道
25.1.11 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
我已经在温哥华充分体验了秋天和冬天。我仍是要说,温哥华是我心中最好的地方,即便冬天是它最糟糕的季节,臭名昭著的阴雨天,我也不觉得有多困扰。“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热、发光。现在冬至过去了,白昼的时间逐渐变长,春天马上就要来了,这里又要开满樱花。太喜欢了。我就该去竞选市长——温哥华的风水养人,最遥远的梦想都可以发芽。
我还记得这是一个阴雨天,我坐在回家的巴士上发的。我看着打在窗户上的雨点写下这些话。我现在都能感受到那种暖烘烘的心情。
25.2.12 我确定PhD要在温哥华读
我很擅长在优绩主义的焦虑气氛中调理自己。我来分享一点心得。核心就是:我知道我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所以别人做成了其他任何事都跟我无关。这件“我想做的事情”越真诚、越具体、越严肃,我就越不容易被其他人的“成就”所动摇——因为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成就啊。
最近我在🍠上看到很多人收到了PhD offer,一些人被录取到很好的学校,再配上他们在兴奋之下的描述,诸如“老天会奖励每一个坚持热爱的人”(我编的,但大概这样),的确会让本来只想去搜个菜谱的我被一阵焦虑迎头击中。肯定会忍不住想象啦。我能申请到排名那么高的学校吗?很有可能申不到。万一我申不到的话,是不是证明我不够“坚持热爱”,所以才没能获得老天的奖励呢?
自我攻击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我有办法让它停下来。停下来的唯一方法,就是问自己:我真想要这个吗?这个人的研究方向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如果这所学校的这个项目就是要这个方向的人,那跟我有关系吗?就算我在申请材料中写了更popular的方向然后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导师,我进去以后呆的那6-10年会高兴吗?还有,这的确是该专业美国排名前三的学校,但我真想去美国吗?真想去那个城市吗?拜托我一点也不想去美国,我可能有一丝丝考虑过哥大——因为可以更方便地在纽约做唐人街的田野——但哥大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对待学生的方式令人作呕,我真的想去吗?我会信任它吗?它会信任我吗?我的所有题目说白了全是DEI题目,接下来几年有可能拿到funding吗?在一个毫不在乎你well-being的藤校/国家上学,I can see depression coming。
我没必要为了别人得到了我根本不想要的东西而焦虑啊。(当然,如果别人得到的正是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很为他们高兴,他们也不需要管我是怎么想的!)
我想要做的事情,令我开心和满足的事情,我已经非常明确了。明确到,我昨天跟我的supervisor说,我要申请PhD,I’m doing this,且我非常确定我要在温哥华读,所以要么是ubc,要么是sfu,要么是uvic,反正大家都在本地,你觉得我是不是很快可以开始联系导师了?
我知道就算排名最高的ubc也落在美国最top的学校的排名之后,更不用说sfu和uvic。但在温哥华的这些学校里,我不需要额外说服任何人就可以研究我想研究的东西:温哥华downtown eastside的原住民和华人社群;华人女性劳工;历史上的和延续至今的殖民暴力;不被看到和justify的各种“少数派的感受”(我现在就在写这个paper而且越来越看到它的意义)。而且当我研究这些东西时,我很容易就获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支持和帮助,我很容易感到自信、幸福、乐于付出。我也跟我那位在学术界的初恋聊过,他出了ubc以后就一路名校,名上加名,现在即将去另一名校任教,他说:“出了温哥华根本没人关心downtown eastside,你要申请美国PhD的话that’s not gonna work。” 我心想,那我就留在温哥华好了,美国失去这个议题、失去我,是美国的损失——咱们就这样顶天立地地活着,咋了?
The point is, 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且你相信这件事情的价值,且你感到快乐无比。这样这个世界就不再是一条拥挤的赛道或独木桥(它本就不是),你就为自己开辟了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条小径,这条小径上只有你一个,你就慢慢走吧,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世界不是一个鸡头和凤尾的选择。你可以做一只完整的小鸟,哪怕只是小小的麻雀,也是属于你自己的麻雀。
25.3.24 请速速搬来加拿大,一起做点了不起的事
天哪我真的好喜欢加拿大哦!刚有个朋友跟我说她申到了加拿大某个学校的博士,虽然不是在温哥华,但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学校——我开心得马上从沙发上蹦起来!而且她的领域跟我很像,我们肯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cross path,说不定还可以合作!求求我的天才女友们速速搬来加拿大,我真的觉得这里还可以——虽然远称不上完美,但对我们老中女的来说是一个能生长和伸展的好地方。世界欠我们一个这样的地方,太久太久了!
25.4.4 天气太好了,想要为温哥华付出一切
今天天气太好,我们上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这节课我们什么“正事”也不干,就只是potluck,大家带食物来一起吃。本来也没有什么正事,或者说,一切都是正事。说到底,谁来定义什么是正事?谁在这定义中失去话语权?这是我们这节课一直在讨论的事。
上课前我去downtown chinatown的新城饼家买吃的。Chinatown,就是那个被男大V们称为“停滞”和“恐怖”的地方,也是我最心爱的community和research field。同学们里有人不吃猪肉,我就注意避开——虽说不买叉烧包有点遗憾,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零零散散都买了一些:素春卷、素菜包、牛肉包、蒸鸡包、奶黄包、豆沙包。
天气太好了,好到不像话。日光坦然而爽朗地照在身上,几乎使我流泪。
实在太可爱了。让我想要为它付出一切。
能被我这样爱着,温哥华一定也感到幸福吧。

愉快的potluck,墨西哥同学做的牛油果莎莎酱真的太强了……
25.4.10 温哥华开始散发“家”的气味
来了快一年,温哥华开始散发“家”的气味。家的气味是什么呢?可能是黄昏时分一个人醒来,也不会感到寂寞和空虚。因为家与我同在。
香港曾经也有这样的气味。北京曾经也有。但是后来都消散了。How can you call a place home when it has hurt you that much? That can’t be right. Can’t be.
25.4.17 一切景语皆情语
为了写作业,今天出门去chinatown拍照。
我第一次感受到镜头是有感情的。我看我拍的这些照片——管它拍得好不好吧,重要的是我对这地方的感情都要溢出来了,根本藏不住。尤其是熊猫那几张,那就是前段时间某位游历温哥华的微博大V一通炮轰的“停滞”的燕梳公司。他看到了停滞,我看到了……熊猫。熊猫真好。
一切景语皆情语。

感受到奇妙爱意的笼罩
25.4.20 温哥华,你是人间四月天
温哥华真是人间动森。今天开车一上路就开进了一片樱花林,道路两旁的樱花开得饱满而艳丽,沉甸甸地垂下来、伸出去,几乎在头顶连成茂盛的花冠……在开车拍不了照片,但那副景象,那一刻几乎决定要为此永久定居的心情,我会一直记在心里。

人被这样的景色迷惑也很正常吧!
25.4.22 像我这样的平凡女孩,也可以拥有这一瞬的人间绝景吗
一时高兴随手剪了个视频。前半段是chinatown+下雨天的我家附近,后半段是大量樱花。最近这两周为了做我的video project才开始有意识地拍点视频,这个春天和夏天我还要拍更多!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温哥华。喜欢到我忍不住开始回望来时路,忍不住去想,像我这样出身于我国四五线城市普通家庭的普通女孩,也可以拥有这一分钟的人间绝景吗?
好想活下去。好想在这里活很久很久。
Music credit to Sidney Bechet from 午夜巴黎
视频地址:Vancouver in Spring
25.4.30 宜人性很高的春天
我真的要在温哥华settle down!到明天我就来温哥华整整一年了,在这一年里我共发现温哥华0个缺点和3685个优点。我也很喜欢我基于温哥华发展出的友谊,大家都住在距离我20分钟车程以内的地方,想见随时都可以见——这所城市有它独特的松弛感,这种松弛也让人想要互相亲近,想要在对方身上花费一些心思和时间。我现在特别珍惜这种可以约饭、约咖啡、约在家里喝酒、互相给猫铲屎、送对方回家或者被对方送回家还要在车里聊一会儿再走的关系。一个宜人性很高的春天。
有可能的community,有可能的未来
24.8.4 我在加拿大的第一场pride parade
From Vancouver with LOVE

真好啊,好到几乎让我难过
24.8.5 哀悼我的有罪
太容易觉得有罪了。2019年不在香港是有罪的。2022年不在北京是有罪的。对心知肚明的罪行缄默不言是有罪的。就连今天在温哥华看骄傲游行,天空湛蓝,人人脸上一副没受过欺负的表情,我也感到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仍然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是有罪的。
刚跟一个知情人士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为自己过去两年多来的沉默感到羞愧,可是,为什么只有我们承受着道德负担呢,该付出代价的难道不是那个人吗。
24.8.23 为什么这里可以这么温柔
我今天在温哥华博物馆参加了一个叫Living Archives of Pride的活动,有drag show,有性少数群体的分享,也有学界人士(aka我本学期一门课的教授,图中左三穿黑丝那人就是)主持的研讨会。因为最近国内的这些事情,我在听他们说话时一直在掉眼泪。他们说的话充满了drag和性少数文化中的context,有些词我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好多好多的恐惧,好多好多的痛苦,好多好多不被理解的人生。但在这无尽的苦痛中,大家又能够互相安慰、给予支持、分享力量,我鼓掌鼓到手心都痛。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温柔呢?为什么这样的温柔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为什么在这样遥远的异国他乡,我才能感受到被接纳、被承认,才能拥有做自己的自由?我真的太难过了,太难过了。

其实你也知道为什么,不是吗?
24.8.26 第一次在chinatown做志愿者
这周末都在温哥华的chinatown做志愿者。活动叫Light Up Chinatown(点亮华埠),我本以为是什么节日,或者为了纪念什么,结果啥也不是,就是纯玩,若说有什么理由,可能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可以狂欢的周末。现场有小吃摊,有演出舞台,有麻将和面部彩绘,有walking tour,有小孩玩耍区,还与整个街区的商铺、餐馆和文化景点联动,鼓励人们去各处打卡盖章,回头来抽Taylor Swift的演唱会门票。我昨天在小吃摊收voucher递食物,今天在活动的入口处发手册,里面就有让大家去打卡盖章的“passport”,边发边用手心里的计数器来记录入场人数。现场的氛围好得不得了,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很轻松愉快,我感觉自己的心也变得异常柔软,对谁都笑盈盈的,对老人小孩和小狗们更是加倍友善。我这两天说出和听到的thank you比以前所有加起来还要多。
发手册的时候,我旁边就是一辆维持秩序的警车。三五个警察也跟我一样全程站着,其中有两个亚裔,一男一女,一个可能是拉丁裔的男性,还有一个白男。他们经常随口就和路人攀谈起来,会主动帮助游客拍照,也很乐意回答路过的小孩关于警察的种种问题,并送给他们一张印有警徽的贴纸……这神仙般的警民关系,随机击穿一个香港青年的脆弱心灵。然后我就开始想,在香港的时候我也没少在各种“活动”中干活,比如在7月的街头,脖子上挂着一个捐款箱,“请支持民主党”;比如在6月的足球场,拿着iPad在场上穿梭,找人填写问卷调查。All political,我想不起任何一个公共活动是纯玩的,纯为了高兴的。都是不高兴的,但不高兴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责任,因为那就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不安之城。现在好了,阴云散去了,直接陷入永恒的长夜。
另外就是文化输出。要我说,这才叫文化输出呢,文化输出首先要有文化,其次就是要温柔善良。本心难道不重要吗?你是抱着分享快乐、建立联结的心情,还是抱着“老子今天就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的心理,人人心里有杆秤。还有,出来以后我就意识到,实在没必要摆出一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做作模样,老天也没有降文化输出的大任给任何人。今天在chinatown,人们吃的小吃、看的演出、在博物馆和烧味店打卡,这难道不是输出吗?我对他人微笑,他人也对我微笑,这难道不是输出吗?
夏天的最后几日,我走出了《黑神话:悟空》的宣发铺天盖地的简中网络空间,走到了现实生活中。
24.10.4 宛如初中女生的社交
最近都在与系里的同学狠狠社交。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社交能量有这么多,基本上能去的活动我都去:welcome party我去,committee选举我去(并选进了equity committee),MA workshop我去,结束以后一起喝酒我也去;并且我乐于在一切社交平台上跟大家connect,ig、微信、WhatsApp,我什么账号都有。我真的好喜欢这个community,当然主要还是喜欢里面的女孩,刚才我们几个女生说说笑笑一起走向公交站,那种感觉exactly就是初中放学后。可现在的生活比初中快乐多了,我感觉我的双手特别有力量,好像可以握住我想握住的一切。
24.10.13 看见别人,也看见过去的错误
在香港生活,形成对南亚人(印度为主)和东南亚人(菲律宾人为主)的偏见是非常“正常”的事。社会气氛如此。在来温哥华之前,我对菲律宾人唯一印象和所有认识,就是每周日随处可见的在公园草坪上放假野餐的菲佣。这些事情真经不起回想,全香港所有大学的社科院系,几百上千门课,有没有关于“在港菲律宾移民女性”的只言片语?我甚至上过什么democratization in Southeast Asia,democratization,好大的口气,跟我眼前这些真实活着的人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老师也从来没有教过我——他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意识——如何把我所学的知识跟我在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联系在一起。香港人对菲律宾人的视而不见,多么像华人、原住民和其他少数族裔在北美面对主流白人的处境,多么像女性面对父权制社会的处境——我们也是这样被矮化、被还原、被定义成一个符号。Decolonization,anti-imperialism,feminism,怎么不是同一场revolution呢。
24.11.6 我们的痛苦在同一个大气层吗?
川普当选让所有人都痛苦(川粉在我这不算人),但我逐渐发现大家的痛苦也不在同一个大气层。我有个印度裔的博士同学,我第一次见她那天正好是拜登退选、哈里斯接棒,当时我就已经感觉到她不喜欢哈里斯,但我没有太听懂那些充满美国政治context的批评;大选临近,她这段时间一直在story里对哈里斯重拳出击,我也逐渐看懂是为什么:她认为拜登/哈里斯要对现在中东发生的人道主义灾难负责;她认为哈里斯之所以没能胜选,不是因为族裔和性别,而是因为在中东问题上表现恶劣。“Genocide Biden, Killer Kamala”,激烈到这种程度,我也不敢上前攀谈。
所以说,是这样的,世界在快速右转,而我身边的大学校园甚至比我更左。我两头不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除了骂川和川粉。上课前同学问我how are you doing,我说不怎么好,她说为啥,我说,“trump”。我只敢这么说,我确定我们都不喜欢川普,但我不能确定我们伤心的是同一件事,我不确定我伤心的点能够唤起对方相同的共鸣。我的同阵营朋友们好像都已经往前走了,有人骂自由派目中无人终尝恶果,有人“推荐阅读这篇报道,有助于理解红脖”,有人说哈里斯是恶魔,最重要的是free palestine。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去向哪儿,对吗?可是我还想在原地再多呆一会儿。我并不感到未来会比今天更好。
今天唯一有安慰到我的,是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说,无论选举结果如何,都不能阻止我来到这里和你们相处,都不能阻止我继续我的community work,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的,我也决定好好做我明天的presentation,跟大家讨论什么是好的采访、坏的采访,真正的了解如何在联结中被创造……
24.11.9 我构建我身边的小小世界,这是我的反抗
大学还是有用的。周二出选举结果,周三上课时,老师非常含蓄地说,no matter what happens I’m still here for you and my community work and that won’t change。周四的人类学课是我的presentation,我在pre前第一次公开做了land acknowledgment,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做land acknowledgement,因为我们面对这样一个世界,所以我决定,每当我认可了某件事情的意义,我就要把它大声讲出来,以这样的方式构建我身边的小小世界。 周五,就在刚才,我收到了我supervisor的邮件,她说她这周也过得非常痛苦,感到消沉和窒息,但她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继续创造一个充满关怀的community来应对这个可憎的世界。
我不是一个人在痛苦。Knowing that,我感到我的痛苦有所减轻。谢谢大学。我爱大学。
24.11.9 UBC community
自从来了温哥华我真是快乐无边,很大程度上归功于UBC这个community,我几乎已经把这里当成第三故乡(香港是第二故乡;北京呆得再久也不会允许我称呼它为故乡)。同样是UBC community,我也有认识在读法学MA但各种不适应,称温哥华为“保守派集中营”的人;也有认识非常喜欢这个community,但厌倦了温哥华、一心想去多伦多的人。人与人之间感受真的会因为非常微小的选择、个性、生活细节而截然不同。先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然后才能选择住在什么样的城市。
24.11.18 温哥华的香港人community
2019年刚去北京时,最痛苦的事情是没有人可以跟我一起流泪。那样巨大的事情,无法分享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走在路上感觉随时都会蹲下痛哭一场。北京有北京的agenda,我也同样关心北京的agenda,但直到我离开北京,也没有找到人和我一起为香港而流泪。现在我忽然有了,异国他乡,奇迹般的——温哥华有个紧密而活跃的香港人社群,我一来就被热情的香港朋友介绍到这个社群中……此刻,我知道很多人与我一起流泪,我们互相安慰、分享感受,sending virtual hugs。
跟其中一个朋友聊了一会儿,我问他,“那你之后是留在这里,还是回香港呢?”
朋友说,“我和XX(他的太太)都不能回香港。”
Knowing what that means,胸口顿时郁结。忍不住朝着面前的空气大喊了几声。
朋友说,“在外读书就是要开心去感受世界,我自愧两年来完全做不到,但你做到了。”
可是。今晚我正在做温哥华downtown chinatown的story map,我感受着这里的agenda,我感受着与此前在香港和北京都不同的可能性。但“它”又出现了,我的心灵和世界之间的巨大gap,深不见底的悬崖与黑洞;我又被迫与它对视了。
我们与香港之间。留下来的,阶下之囚;走出去的,一生愧疚。
我在这里说的是香港47人案。
24.11.28 紧密联结、互相支持的community,请助我长出新的血肉
这学上得我,天天都流泪。今天人类学课上是一个读PhD的女生做presentation,关于scholar-activist的话题,说了一些在我国做activist会沦落到何种悲惨下场的例子。然后是discussion环节,作为班上唯二的威权姐妹花,我说了Hong Kong 47的来龙去脉,还读了我那天晚上写的story,说出了我最想说的话:我在温哥华真的很快乐,可是我的快乐是有罪的,我的快乐是一种背叛。不出意外,就如每一次在这个课堂上充分、激烈地表达后,我又一次被轻轻托举——重点不在于我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这种事本来也没有答案;重点是我感到倾诉是安全的,观点是被理解的,情感是被看见的,甚至——活下去是有希望的。我好想哭哦。紧密联结、能够分享一切秘密的课堂,互相支持、生机勃勃的community,助我渡过去国离乡的困厄、身心异处的苦闷,让我长出了新的血肉。
25.1.23 人们最终都会来到我身边,或者是我通过不断选择找到了他们
从上周五到现在,我有好几次“坐在人群当中”的经历。我想要记录下来。上周五和系里的同学们在小酒馆喝酒,上周六和chinatown社区组织讨论接下来一年的议程,周一陪伴被逼迁的香港老太太接受本地电视媒体的采访,周二参加我们学校的ACAM(Asian Canadian and Asian Migration)组织的themed dialogue(aka喝海鲜粥吃菜聊天)。还有就是今天,我的supervisor请来了几乎全温哥华关心Asia-Indigenous议题的年轻学者们开讨论会,讨论结束后我们一起去一家叙利亚难民开的小餐馆吃饭。
我好喜欢在人群中。我难以相信我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好喜欢在人群中。我真的——如果你也像我一样是85%以上的i人你就知道这有多真——对自己在这里展现出的宜人性感到震惊。我不停地说话。我怎么会这么爱说话?我甚至主动跟旁边坐着的女孩说,嘿,我们今晚都没怎么说话,但我真的很想跟你说话,how you doing?
我总是坐着坐着就开始灵魂出窍地打量自己正在人群当中这件事。打量自己跟左边、右边、面前、更远处的人说话。打量自己脸上的神情。我想象它是一个电影画面,我的背影在画面中央坐着不动,而我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几秒钟的镜头。应当是暖色调。应当既亲密又流动。
人们最终都会离散吗?或许是的。对于half内地half香港人、利用了香港的苦难才来到这里的我来说,离散的痛苦将永远如影随影。
但我逐渐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人们最终都会来到我身边。当我头顶的天花板被这个社会撑起来,当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无所顾忌地成长时,另外一群人来到了我身边。 我喜欢他们。比以前喜欢任何集体都要多。
最后我还想说两句英语的事。我有时候已经忘了我在说英语。我是在说我要说的东西,英语只是这个东西的媒介。我深深意识到,我能逐渐拥有一个community,是因为我有了我在乎的东西,我在乎的东西和这个community是一样的。我真的在乎它。我最近最在乎的就是中国劳工和原住民女性的婚姻关系,我可太想让人知道这个议题多么意义非凡了。老子到处说。
25.2.4 community work和不再那么容易崩溃的自我
Community work真的非常值得。虽然本人又内向又忙得要死,每次community work开始前都忍不住想告病请假,但一旦参加了都觉得这个时间花得太值得。下周五温哥华会举办纪念失踪和被杀的原住民女性(MMIW,Missing and Murdered Indigenous Women)的parade,我们要去当原住民发言者的同声传译,翻译成普通话和广东话给chinatown的华裔居民们听。今晚的community work就是go through活动前的一些安排(下周要先和华裔居民们做cultural safety workshop),然后分组练习同声传译。当然练着练着就忍不住跟人聊了起来,这也是美好的体验之一。结束以后跟活动的组织者姐姐还catch up了几句——姐姐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棒的activist scholar之一,简直是我的偶像——我们互相表示,it’s so great to work with you,互相感谢在这座城市、在学术界能够拥有彼此。
我经常会想,这可能是我在香港、在内地的缺失。在香港我一直非常active,但我的全副心神都在那唯一的议题上,对社区工作是毫不关心的,最后唯一的议题也拜拜了。在内地,I don’t know,我在北京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疫情之中,所谓的社区工作可能就是当大白,但当大白against my values(如果重来的话我会去当,然后写点东西——但当时我太脆了)。可是努力找、努力建立的话,也是有的吧。那些书店里的座谈会,live house,地下乐团,线上的桌游……我崩溃得太多,参与得太少了。在那样的年岁和际遇里,我也不责怪自己的崩溃。 只是临近30岁,在一个尚有希望的地方重开,我越来越少崩溃,越来越多地学习、做事、干点具体的活,我觉得非常不错。希望给正在考虑类似事情的女性朋友们一点参考。
25.2.7 难道只有我的苦难算苦难吗?
我以前为什么会觉得只有我的苦难才是苦难呢?我曾经觉得我不可能跟外国人建立深刻的关系,我总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作为老中的一切苦难。我现在意识到,当我曾经说到“外国人”时,我指的其实是白人,具体来说是中产白男——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就是在篮球校队坐冷板凳、毕业舞会没有人邀请跳舞之类的。(这些本来也就是从文艺作品中了解到的刻板印象,未必有多真!!)
但,“外国”不是只有他们啊……认为“外国”就是“外国中产白人”,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忽视。
我现在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关于原住民、黑人和东亚以外其他亚裔的苦难,以及他们理解、讲述和应对苦难的方式。出乎我的意料,我居然从中获得了很多很多面对我自身的苦难的勇气和力量。我不再痛苦到失语了,因为我从他人的语言中找回了我的语言。真让我感到羞惭,我以前甚至看不到他们的存在,更别提苦难了。
但有一点或许是对的,就是苦难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苦难是我与他人联结的通道。作为女性的苦难也好,作为老中的苦难也好,作为少数族裔的苦难也好,我非常需要被看到、被理解、被托举。这种感受真的太好了,不是吗?你也要去看到、理解、托举其他人哦。What we have, we have to share.
25.2.8 上课的几个可爱瞬间
昨天上课的时候有几个可爱的小小瞬间,我想记录下来。
我跟大家分享了李老师和他的粉丝们对那几段话的破防。还把他的微博用英文读给大家听,包括那句“我脚后跟都比你感受得多”。同学们目瞪口呆。“是这几段话吗?这几段?”有个女生反复跟我确认,“这几段话能让他破防成这样?”
然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了20分钟,分享了世界各地的男性魅力时刻。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下课的时候有个从来没有私下说过话的女生特地过来跟我说:“我很抱歉你经历了这些,但我想说你非常棒,非常勇敢。”
在世界的另一端,许多美好的改变早已发生,坚固的共识也早已达成。李老师坚持认为这是我国60年代的斗争重演,坚持认为自己是斗争的目标……唉,我该从哪儿笑起呢?
小组讨论快结束的时候,我跟小组里一个包着薄头纱的棕色皮肤的女生说:“我想说很久了,我非常欣赏你,你每次的发言都好精彩,你真的好聪明哦。”
她非常惊讶又非常开心,说:“谢谢你!我也想跟你说,你上周分享的你写的报道真的非常美,谢谢你分享给我们看。”
我说:“是这样……最近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女明星去世了,所以我……”
她说:“你是说Barbie吗?我知道。”
我顿时眼泪涌上来。我说:“是的,是她。她去世了,我很后悔没有在她生前跟她表达过我有多喜欢她。所以我决定我以后有欣赏的女生我就要马上告诉她们。”
课间休息的最后几分钟,大家都回到位置上。坐我旁边的女生在跟对面(我们坐成一个圆)的女生说如何在列治文寻找美食。她好几次说到foodcourt(美食广场),我当时正走神,一直听到foodcourt foodcourt,我脑子忽然reconnect上了,我说,“噢!Foodcourt!我以为你在说Foucault(福柯)!”
所有人都笑起来。我旁边的女生很抓狂,说,谁会在这么轻松的时候说福柯啦!
是的,Foucault难道很重要吗?难道就比实实在在的foodcourt重要吗?我们这门课不就是在解构这一切吗?关于理论,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学了很多了。有时候我们觉得课堂发言时不说两句福柯和德里达就不够聪明,有时候我们害怕说出自己的感受和这些权威人士不同。我们在这门课上所学的,就是重新运用你的感官,你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手;重新相信你感受到的才是真的,就像你在foodcourt吃到肚子里的食物,它一定比福柯的任何一个理论更真。
25.2.14 散发着鼠尾草芬芳的一场游行
今天参加了在温哥华市中心东端(Downtown Eastside)举行的一年一度的Women’s Memorial March,为的是纪念失踪和被杀害的原住民妇女和女孩。我们带着一群住在chinatown的华裔老人一起去,用普通话和广东话向他们介绍这场march和它的来龙去脉。结束以后我们在一起debrief,大家逐一分享感受,我们在普通话和广东话之间传译。
很喜欢图中女孩举着的标语:The system is broken - or working exactly designed?这个系统到底是烂透了,还是它就是故意被这样设计的?这正是我最近读书的心声。在读书中我逐渐消除了对“radical”的耻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真的,我基于feminism提出的任何主张都不可能比已经存在了数千年的不平等的社会结构更crazy了。如果你不觉得数千年的压迫很夸张,却觉得改变压迫性的系统的想法很夸张,the shame is on you。在绝大多数不公正的领域,就连好好谈论都无法做到,就想说服仍受苦难的公众就此翻篇,迈向旧权力自我繁殖的新世界吗?我拒绝。
也想说改变的发生并不容易。回去跟老人们debrief时,有一些老人掩面哭泣,说第一次了解到原住民儿童经历过这样的灾难;也有一些老人表示,但原住民在街上流浪还是会造成治安问题啊。It takes time, 一直在chinatown做社区工作的朋友跟我说,it takes a lot of conversations。光是让一部分人能够下意识地说出“不要给原住民贴标签”,我们就花了7年。
我心想你们真是最好最好的人。最好as in,但行好事,不求回报;as in 相信这个世界能够变好,相信更好的世界可以由我们的双手创造。我这学期不知道为何总听到一些走在我前头的理想主义者——包括我最爱的那门课的老师,可以说是理想主义头子——跟我说,你可以的,你很棒,你要创造你自己的理论,你要承担对这个世界的责任,你要相信这短暂的人生值得一过。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散发着鼠尾草芬芳的chinatown的午后。我想我明年还会出现在街头。今天最美好的一刻是,当时我们在march的人群中,领头的同伴正在介绍鹰和鹰的羽毛对原住民的神圣意义,说鹰有时候也会飞来参加这场march哦,它们是有灵性的动物……
话音刚落,我看到一只鹰从天空飞过。

这个系统是崩坏的——还是它本来就是这样设计的?
25.2.18 我最喜欢的人类学课,带来了最棒的伙伴
今天community work中又有小小的奇迹发生!我们今天是去讨论上周参加march的组织工作。快结束时,负责组织活动的leader之一忽然跟我说,他们打算从4月份开始在community内开展一系列weekly reading group的活动,请一些在chinatown工作的华裔中老年人参加。
他说,我看了你写的文章……端传媒上的那篇,在多伦多餐馆工作的福建人,我觉得很不错。你有没有兴趣让大家来读你文章,你来facilitate讨论呢?如果还有别的reading material也欢迎给我们看。
!!!我上周还在我supervisor的办公室里愁眉苦脸,不知道这次该上哪儿去找我的采访对象,难道又要去餐馆工作吗?也不是不行,但这样是不是有violate某些research ethics的风险?结果我的采访对象就这样向我走来了。
我几乎结巴着回答:It’s perfect……我的graduate thesis就是关于Chinese female migrant workers,我的导师还prefer我再一次往餐馆找,我正不知道怎么开始……
他说:在餐馆工作的我认识很多啊!等她们来参加活动以后你想采访就跟她们说就完了。
哦老天。老天你是爱我的。
而他为什么会看到我写的稿子呢?是因为我上学期人类学课上认识了一起上课的“班上唯二的威权姐妹花”,她跟这个community leader是好朋友,她把我的稿子发过去的!
上学期,就在她做完了presentation,我进行了一些激烈表达后,人类学老师一会儿温柔地看向她,一会儿温柔地看向我,说:You two should keep in touch and support each other。
And we did! 在那之后,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参与community work,越来越多地在各种场合和她见面。人果然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不对?我最喜欢的人类学课,为我带来了最棒的伙伴,然后又lead to tons of miracles。
我的咒语第N次验证:只要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25.2.19 关于语言的正义
昨天大家在一起讨论上周march的组织工作。当天march结束后的debrief环节,我们让那些chinatown的华裔老人们分享自己的感想,还给他们读了一个原住民的故事。这些老人大部分(70%)讲广东话,小部分讲普通话。我们全程不断地在两种语言间翻译,一位老人讲完广东话,我用普通话复述一遍;一位老人讲完普通话,我的同伴用广东话复述一遍。到读原住民故事的环节,我和我的同伴更是我读一句普通话、你读一句广东话这样进行的,故事很长,说真的很累。用双语读我也有点觉得没必要。
我昨天就提出了:其实所有老人应该都能听懂普通话对不对?下次可以让他们举手表决,如果大家都听得懂普通话,我们读故事的时候只要读普通话就好了,不然整个过程要花两倍时间,对听得懂双语的人来说会有点无聊。
活动的组织者之一(超可爱的台湾出生海外长大的女学者和activist!)回应了我这个concern。她说,我们知道进行双语翻译会让整个流程变长,包括发言环节也要不停地转译。但我们仍然坚持这样做,因为普通话本来就更容易take over,成为一种具有霸权地位的语言,说这两种语言的老人们之间也多有摩擦和龃龉,经常玩不到一起去。我们希望这些老人可以更没有心理负担,用自己最舒服的语言来表达,也看到我们在努力include说不同语言的群体,努力在不同群体之间communicate,尽可能不让任何人感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我完全被说服了并且决心继续精进我的广东话来更好地facilitate communication!我跟广东话之间的关系在香港时真的非常糟糕,说是traumatic也不为过,香港人对“非我族类”的敏感和敌意的确令人发指(understandable,但还是要说一句令人发指),我不得不谨慎小心地隐藏其中。但来到这里,忽然就无所屌谓了!忽然就怎么说都可以了!我的广东话水平退步了很多,但没关系,谁在乎?完全不会被judge,还会被鼓励。我的尸体暖暖的,我的尸斑淡化了。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又愿意说广东话了。
温哥华你真好!
25.3.6 给我一个抱抱吧
我喜欢这里大家的身体距离。在这里我总是跟各种各样的人抱抱:见面要抱抱,走之前要抱抱,聚会散场的时候要跟每个人抱抱完了才走。比国内完全不抱、会觉得抱抱有点夸张的文化更亲近,但比以前在法国动不动要贴面亲亲更客气。我既不喜欢完全不抱也不喜欢贴面,我就喜欢抱抱嘛。尤其是在一些community work/events的场景,抱抱更多了一层solidarity的意味,你会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有体温、有感情的,不是一个苍白的符号。 我也是从中意识到,我在温哥华还感觉蛮安全的,身体是grounded的、放松的、可以被接近的!
25.4.30 我在温哥华的交友底线
我在温哥华交友的两条底线:不歧视印度人;不歧视流浪汉。
刚好以这条为结尾,非常不错。来都来了,当个人吧。

最后请欣赏我的zoom背景!我会带着这个research field和我的爱走下去的!走到哪儿算哪儿,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