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找到这份工作简直是个奇迹;而奇迹发生得十分婉转幽折。
明天开始,我就要去陈记上班了。
自从决定要做这个题目,我就在多伦多的chinatown疯狂求职。起初我打算在华人超市当收银——多伦多downtown chinatown所有华人超市都是福州人开的,每一家我都去过不止一次,掌握了每家各有特色的陈列和商品:金牛城可以买到一整盒新鲜牡蛎,还能顺便切一点肥瘦相间的猪五花,这是别家没有的;华盛内部有一条小小的坡,坡的两旁都是我小时候爱吃的零食。去的次数多了,我就能从他们交谈的口音确定:里面工作的人,从收银的到切鱼的,从运货的到理货的,几乎都是我的福州老乡。
但在求职时,福州老乡的身份远不如一周能上六天班重要。要说有什么实在的好处,就是当老板(一个气场和我姑父很相似的有老板派头的男的)和经理(短发,女的,很像我妈那边的一个远方姨妈)用福州话讨论我的candidancy时,我能听懂他们的耳语。
“Part time无乇使。”经理小声对老板说,“无乇使”的意思是“没有用”。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英语和福州话的熟练混搭。
老板看了看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朝经理轻轻点头,然后对我用福州腔浓重的普通话说:“你电话号码留下了哈?需要的话我们打给你。”
其他超市基本上也是一样。在超市收银,每天早上8点要到,一直干到晚上9点。因为一整天下来的时间也就12小时,所以他们没有安排轮班,要干就是干全天。或许其他岗位更flexible,但我一看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福州老乡,“愿意学”,哪里比得上一来就能单手举起30磅。
在超市屡遭挫折后,我去了我最喜欢的糕点店求职。那家糕点店叫大龙凤饼家,就在金牛城旁边,主要卖的是叉烧包、菠萝包、蛋挞等港式点心,这在多伦多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家糕点店居然有着冠绝多伦多——能不能冠到纽约我不知道——甚至能冠绝福州的“窝尾”。这是一种三角形状的油炸芋头糕,普通话叫三角糕,英文叫“taro cake”。福州的窝尾吃了十多年,里面的芋头基本上是死的、凝固的,但这里的“taro cake”,咬开酥脆的外壳,里面的芋头居然还是软乎乎黏稠稠的芋泥。我每次经过都要买两块,再加一杯冰豆浆,边走边吃,体会着小时候所没有的自由和舒坦(想吃几块就可以吃几块!不会被责怪:吃这么多一会儿怎么吃饭?)。他们甚至还卖预制的笋干猪肉包,装在薄薄的塑料盒子里,一盒装着四个大包,拿回来蒸20分钟,满屋飘香。
某一天,我拿着两块窝尾和一盒笋干猪肉包去结账时,鼓起勇气跟老板娘说了想来打工的事。
老板娘长着圆圆的脸盘,细细的眼睛。她那双眼睛上下打量了我,用福州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会干嘛?”
“我会做一些基本的。”我开始胡扯,“我可以学。我很想学。”
老板娘也露出了“无乇使”的表情。也说了同样的话:“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
当天晚上,我在另外一家超市求职受挫后,又一次路过老板娘的饼店。我发现饼店的玻璃墙上贴着“招学徒”的告示——我之前一直没发现!我凑近告示研究半天,能看出贴上去有些时日了。如果他们已经招到了,为什么还不揭下来?如果他们现在还在招学徒,为什么不招我?
隔了几天我再路过,墙上已经没有告示了。店里出现了一个新面孔。一个估摸着三十来岁的女性,听口音也是福州人。以前求职要是失败了,你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招的是谁,只能在Linkedin上阴恻恻地翻,但这一次——我气鼓鼓地盯着那张用口罩遮去一半的脸——这个人就在我眼前。阿姨啊阿姨,她有什么比我好的?
她可能什么都比我好。我自信自己英语比人家强,但除此以外,不管是会说福州话,还是生活经验丰富,不管是手脚利索,还是吃苦耐劳,她都比我强。她确确实实比我强。我过去的立身之本——略读过几本书,略识得几个字——说白了就是不事生产。在真正的生产实践中,我的那点本事是完全不中用的。
陈记,就像大龙凤饼家和所有超市一样,一开始也是这样默默地ghost了我。就在去大龙凤饼家求职的那天,我也顺便去了陈记,陈记的女老板对我同样意兴阑珊,只是让我留下了名字和电话。
但,大约一周后,奇迹发生了。奇迹发生得十分婉转幽折。某一天,我许久没说过话的前同事忽然在微信上跟我说,他在豆瓣上刷到他朋友转发了一篇帖子,那篇帖子是关于我的某条微博的,还截了图。我好奇心顿起,就去豆瓣上找原帖,发现原帖的作者好像在多伦多读博,看起来是个蛮有意思的人。出于最近想交朋友的渴望,我破天荒地给人发了私信。我们聊得非常好,他也得知了我正在chinatown疯狂求职的事情,跟我说他在chinatown有个相熟的理发店,老板娘人特别好,很爱讲自己偷渡的故事。“老板娘姓Tan,是不是你们福州话里的陈姓呢?”
我第二天就跑到那家理发店去了。去之前我看了Google map上对那家理发店的评价,发现是一家母女店,女儿也经常在店里帮忙。在获取这些资料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已经逐渐有了一整套传奇故事的模版,文章的一个个小标题都快要浮出水面——求求了,Ms. Tan,求你是个陈姓福州人。
去了。店里还有别人,但干活的只有Tan阿姨,所以我坐在一边等。一切都很好。Tan阿姨在给另一个街坊阿姨烫头,她们用含混不清的广东话交谈。“听口音不像广东人,可能是来这儿才学的。”我紧张地给我的豆瓣朋友发私信。
阿姨的故事真的很好。有爱情,有奋斗,有时而阐发的无穷感慨。我坐下剪头时,稍稍一挑起话头,阿姨就源源不绝地讲了下去。仍是用那含混的广东话讲。听了开头我已暗叫不妙,阿姨这人生轨迹怎么全在珠三角啊?
我问阿姨是哪里人,阿姨说:广东江门。
好悲伤啊!我无比羞愧地想,合着阿姨说的广东话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我,我学的是现代的、香港的、历经变迁和杂交的广东话,我反而认为别人“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我又丧气,又觉得自己好笑。
阿姨的故事不能用了。但阿姨给我剪的头发真是好看,顶着这头我就像个超乖的高中女生,阿姨一个劲儿夸我漂亮——在我留下额外的小费后,阿姨更是高兴,一路夸到我下楼还能听见夸奖的余音。
往前走两步,我就看到了陈记。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可能是心知再找不到工作就要放弃这个选题了,可能是又经历了一次希望破灭的挫败感,可能是我剪的这个头实在太乖巧太可爱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我又一次走了进去。在柜台的人不是上一次的老板,是另一个人,她胸口的铭牌写着“Penny”(化名)。我又一次说明了来意,但我添加了两个额外的信息,一个是我在多大上学(只读了创意写作课),另一个是我在香港的咖啡厅做过服务员(只做了两个星期)。她也拿出纸笔,让我写下了名字和电话,然后她接过去,写下了我告诉她的我能上班的时间。
“这周末可以来试工吗?周六或周天。我提前一天打电话告诉你。”这个叫Penny的人说,“上衣我们这边会提供,你要记得穿黑色的裤子和黑色的鞋,鞋最好是防滑的。”
走出陈记,手中紧紧捏着两份菜单——我向Penny要来提前学习,Penny非常高兴我这么上心——我边走边流下眼泪。从这一刻开始,我在意的已经不只是稿子,而是一种被接纳的感觉。我终于被自己的社群所接纳。靠努力,靠诚意,靠我决心认真付出的双手的劳动。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努力没有回报。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工作。我不相信我真有他们眼中那么离地、忸怩和娇贵。我不相信我干不好。
明天是我来到加拿大的整整一年。
明天是第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