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写于2016年8月21日,于巴黎。
来自2025年的话:
这篇曾经是我整个公众号里我最不敢回看的一篇。多年来,只要在脑子里想起它,或者在某处瞥到它的标题,我都尴尬得抱头尖叫。
在我的记忆里,这篇文章写满了对初恋的深情厚谊,也写满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的爱而不得——不是,你怎么这都写啊?
一定很脆弱吧。我想。把那样的脆弱暴露在他眼前,也暴露在世人眼前,当年一冲动就那样做了,现在应该很想抹去他和其他人的记忆吧?请不要记住我那么脆弱、羞耻和糟糕的时刻。
我还是鼓起勇气读了……什么嘛,脆弱是真脆弱,暴露也的确暴露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将那样隐秘的内心世界和沉甸甸的爱意都摊到太阳底下晾晒,并不真的大方但又故作大方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和不甘心,简直就是在我身上一脉相承、绵延数十年的勇气呀!这勇气未免也太可爱、太有趣了吧。当时怎么没有30岁左右的姐姐在你身边,为你擦擦眼泪呢?没关系,姐姐来了。
另外,在重读之前,我一直以为整篇文章都是写给他的,结果一看篇幅还不到一半……原来一开始就不只是关于他,一开始更重要的就是你自己。
文章基本上没有改动——我把繁体字改回了简体字,因为这篇文章不再是献给谁的礼物;我也把初恋的代称从他的姓氏改成了“初恋”本身,因为他不需要有名字,只需要以初恋的面目存在。
Revisit的部分我会用这个可爱的颜色标注。
欢迎边读边收听我的closure歌单!感谢杨千嬅和容祖儿陪伴我度过无数难捱的时间。
2025.5.6 于温哥华
之前说好了的,要在这里写一写我的坡国假日。
这篇文章从樟宜机场写到香港机场,从福州火车站写到莫斯科机场,从戴高乐机场写到我在巴黎的小家。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生活遇到了从未经历过的巨大变动,新加坡的阳光却漂洋过海,依然顽强地照在我身上。
其实,成年人的世界一直令我感到恐惧。从未成年恐惧到自己都成年,直到现在还是会理所当然似地,在和一些年纪长我许多的人吃饭时,撑着下巴,轻飘飘地笑说,你们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可怕。
仿佛只要这样说了,就可以晚一点,慢一点,滑入那个明明是粗糙市侩,又自诩为圆滑老练的成年人的世界。
我曾经从很多个侧面接触过成年人世界的大致情状。那些做得面向都市饮食男女的定位、运营成熟的微信公众号,一直是我的其中一个小小窗口。
我常常看到咪蒙等人热衷于将自己的书单一遍一遍地晒,很精致,很主流,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我想起自己的十五岁;我也常常看到以前喜欢的美妆号偏要谈人生,大言不惭地告诉读者说「天底下没有有趣的工作」,然后又列出一长串的垃圾成功学,说这才是提升自己的正途;生活美妆有时尽,亲密关系无绝期,最后她们都要变成情感大号,一会儿秀恩爱说「有一天你也会找到一个人爱你如生命」,一会儿又彷彿与全天下姑娘联合起来同仇敌忾,今天识别空调男,明天杀光绿茶婊,活得道德高尚,活得大义凛然。她们以一个长者的姿态(?)告诉以大学生为主的庞大读者群,这些都是你们长大之后将会面临的一切——无趣的工作,鸡血的图书,闺蜜都是心机婊,而男人全都奔着最后一步;一地鸡毛充满媚俗的,正是无可逃脱的生活。
当时真的很爱看公众号!咪蒙这个名字真是时代的眼泪……
然而她们说的,其实也没错。这些定位精准的公众号拥有大量的忠实拥趸,正是因为那些推送所写的就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生活。
大多数人的二十多岁,无外乎是结婚生子,上班下班,天猫淘宝,电影聚餐。而若是你在虚拟世界拥有十万以上的粉丝,又走过比较多的地方,谈过比较多的恋爱,随口能扯上几句人生经验并且文笔还不错,简直就要被前呼后拥成为人生赢家了。
除了公众号之外,我生活中亲眼所见的一切,似乎也在暗示着未来的命运。我所处的环境常常令我感到深深的无力:大家热衷于攀比学校的排名,但从不关心所谓的课题;大家热衷于让自己活得光鲜,却毫无独立的想法可以实现;但许多人又特别喜欢操着老气横秋的口吻指点别人的生活,仿佛多吃了两年饭,多走过几处地方,就够资格对所谓的「小朋友们」卖弄逼格。
真 他人即地狱。
又不知不觉引用男人了!警告+1。
我常常幻想自己将近三十岁的时候的模样,也为自己设下种种标杆。我也常常去刷知乎的相关板块,用不知几成虚构几成浮夸的答案去比对我的小小人生,反反覆覆勾勒着未来的可能。
你将近三十岁的时候爽晕了!每天醒来都要爽晕过去一次。难以相信这样好的日子是你在过。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大概知道我不想要成为我上面所说的那样的人,但我并不清楚我到底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那样的人真的在吗?还是大家终究要堕入同样的地狱?
坡国假日温柔地给出了答案。
用一句话来概括整个坡国假日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它终于让我遇见了一群很不一样的成年人,和我以往生活经验中同一年龄区间的人非常不同;而这些很不一样的成年人,正是我若干年之后想要成为的样子。
在新加坡,我是整个项目里最小的一个,大多数人都比我大上七八岁,不是master就是PhD,不是political science就是sociology,学术上更是比我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但是我从未觉得有任何人会看轻我。反而在知道我的年龄之后,许多人露出沉痛的表情说,「我他妈二十岁的时候都不知道在干嘛」;而二十九岁的韩国姑娘高声尖叫着,仿佛不把我踹下楼梯不肯罢休。
他们的确都是很不错的人。跟他们相处的氛围就像我现在跟我的同学们一样好。
在大多数人都读商科读CS的环境之中,会去选择社会科学的人本来就是少数;而读着读着读成了一生的志业的,更是少之又少。浅尝过做研究的滋味的我已经明白了几分其中的辛苦,而六年八年地朝着一个方向读书写消耗掉半条命,期间还要靠着并不丰厚的资助度日——
如果不是真正关心真正喜爱这件事情,谁肯去经受这种没有天理的磨难?
那倒也不好说。你当时不知道有个词叫“路径依赖”,也不知道有个现象叫“逃避社会”,也不知道有个概念叫“东亚做题家的一生”。
人们在谈论自己喜欢的事情时的样子,是最可爱的。
我们自我介绍了之后往往会攀谈起彼此的研究方向,我说我想要读政治理论,我说我对中国的政治意识形态、网络传播与政治的关系以及国族认同方面很感兴趣,然后便立马能够得到一堆有益的建议。我常常听到他们凑在一起谈论自己正在做的课题,我知道他们对于自己手上所做的事情,是认真的。
当然了,他们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也会为生活而奔波,也会忙于寻找一个好的教职,也会希望自己早日拿到tenure;他们的facebook上往往po着一大堆聚餐和旅行的照片,我没有说他们并非凡人。
而我想强调的是,他们的人生中,有一些事物远远超越这些日常的琐碎,有一些意义可以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而就是这些不同,使得一切都不同。
忍不住发出“啧”的一声。
也许,象牙塔里的时间,确实要比人世间走得慢一点。大多数都在二十八岁上下的他们,竟然与二十岁的我没有任何代沟,反而像是更加智慧更加丰富更加会玩的,我的同龄人。
有代沟的。马里亚纳海沟。你看不到代沟很正常,但比你年纪大那么多的人又要跟你发展亲密关系的人,他分明站在高处,他没理由看不到。
和他们在坡国的大街小巷晃晃荡荡时,我内心的声音在说,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吗?他们就是你的未来啊。
你愿意成为他们吗?
我愿意。我太愿意了。
忍不住发出“啧”的一声。但想到自己现在在全世界眼里确实跟当时的他们无异,又默默闭上了嘴。
如果说二十多岁的人还保持着这种热情不足为奇,那么四十岁呢?
跟我在同一个班上的,还有两位四十岁向上的新加坡女性。一位在新国大的建筑系工作,一位在新加坡的某间医院工作。我们上课的内容非常哲学,于是在课间我们偶然谈到了彼此读哲学的感受。她们谈到哲学如何改变了她们看世界的方式时,我知道那眼中的闪光和飞扬的神情,都是真的。那是金山银山都换不来的眼神,那是成功学堆砌不了的快乐,我们犹如同时闯入人类世界的隐秘花园,共同分享着最棒的时刻。
如果现在问我,我四十岁的时候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无法回答出我希望拥有的事业和地位,但我最希望的,是我四十岁的时候,眼睛里依然有着那样的闪光。
如果不想在四十岁的时候,成为那种泡在鸡汤文学和职场斗争里二十年,生活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空无一物的人,那么就要从二十八岁做起,从二十五岁做起,从二十岁的现在做起。
那两位女士真的非常棒。她们的眼中的闪光是真的。
很多人都爱说这样的话,「你现在还小,长大了之后就懂得了」。
懂得什么呢?
是懂得十八岁的时候就向看不见的所谓「钱途」举白旗认输,还是懂得二十四岁的时候就需要成功学来打鸡血才能安于工作?是懂得日覆一日地被无甚意义的生活折磨,还是懂得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都是平庸,早早将自讨的苦难和没趣命名为人生经验,烙印在下一代的身上?
你好爱排比句哦。
半个月前,和可爱的陈小姐在九龙城吃鸡煲。
陈小姐就要回福州了,之后要飞里昂,然后到一个法国小镇上生活,下一次吃饭可能要到巴黎再说;要是她懒癌发作——非常有可能发作——不来巴黎找我,下一次跟她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能是离别综合症的关系,我们从往常的辣鸡男生毁我青春的话题一路聊到了严肃的领域。
我跟陈小姐说,也许是我们现在还不懂。也许我们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也会向生活妥协退让,成为那些鸡汤文的忠实读者;也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有趣的工作,而人生其实就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
陈小姐说,不会的,我相信我不会过那种生活。
那个时候,鸡煲店的窗户映出陈小姐工作了一天之后掉得差不多的妆容,以及我刚从家里出来穿得犹如马上要开打一圈麻将般的打扮。我们一边往火锅里放着肥牛肉,一边认真地叹息。场面一点也不违和。
好的。我心想,看来我只要负责相信陈小姐就够了。
我超爱你的,陈小姐。这初恋如果没有你在场,这二十出头的人生如果没有你分享,也会少了八成的滋味。
顺带一提,29岁的我们都没有过上我们讨厌的那种生活。我果然只需要相信你就够了。
其实人生如此,感情也应该如此。
坡国假日如果只有人生上的感触,那么这篇文应该在樟宜机场就写出来了才对,然而事实远远不止如此,而这也成为了我迟迟出不了文的主要原因——有些故事还在现在进行式,我要怎么为其写总结呢?
在坡国我遇见初恋,到此时此刻我也觉得自己还喜欢他。然而初恋能够给我的回应就只有抱歉。他说他与我相处很快乐,但二十八岁的他总是倾向于做出保守的抉择,因而最终还是觉得不适合。
在跟他视频五个小时之后,我忽然明白了我与他之间的根本分歧,并不在我之前膝盖嗷地中了一箭一般不依不饶地说他中国认同强到闪瞎我这个反贼的狗眼,而在于二十岁的我与二十八岁的他,在人生态度上无法趋同。我在与某个人相处的时候感到快乐,在与其分隔两地时想到世界上有个他的在就觉得心安,很想见面,很想亲近,但这些情愫却并不特别地热切——这是我所定义的「喜欢」。
你们的根本分歧确实也关乎他的中国认同。一个从未在内地生活过的加拿大籍台湾人表现出强烈的中国认同,把去北京出差称作“回国”,就是会让你觉得不适。哪怕你当时还没有足够的知识来阐述你的不适,你也有权利觉得不适,你也有权利坚持你的感受(我看到你试图用“闪瞎狗眼”这种词语来缓解你难言的痛苦——这不是你的错,本不该由你来付出这种情感劳动)。这种不适就像是你后来看到那些白男的名字旁边写着东亚研究,俨然一副权威的模样——who the fuck are you? what do you know about us? 你本能地从心底发出这样的呐喊,是因为你的情感被这明晃晃的权力关系不对等刺痛了。我的祖国可以让一个加拿大籍台湾人轻巧地称作祖国,但它却伤害我、背弃我、掳掠我、迫使我离它而去……我该怎么接受这样的事?不能。不明白。
只要喜欢就可以在一起,开心一天就赚到一天,大不了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好了,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多好。不用去考虑以后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有本事预见得到。
就算是思虑到以后,也应该像我上面所说的一样——如果四十岁的时候想要跟喜欢的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请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就追求快乐,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追求快乐,二十岁的时候就追求快乐。在这一点上,二十岁和二十八岁毫无区别。
但二十八岁的初恋,却不会像我一样想。他考虑的东西很多很多:远距离,价值观,性格,未来的发展,甚至是清白的身家。
(而我被小粉红人肉的事情就成为了黑历史!大意了!万万妹想到啊!小粉红吃屎!!!)
我需要郑重其事地跟你说,也是跟所有看到这里的年轻女孩们说,小粉红的确是吃屎,但跟你说这种话的初恋,吃的屎不比小粉红少。他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让你为自己的政治立场、让你为自己充满勇气的发声感到羞愧?他或许喜欢作为叛逆小女孩的你,或许那样的叛逆就像难驯的小猫一样可爱,但也是那样的叛逆使你创作、使你表达、使你说出他不喜欢的话。他不喜欢这个部分的你,怎么会是真正的喜欢,你又怎么会喜欢他眼里的你自己?
打完电话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其实与我在新加坡的那些人生感触,也是同一个层面的事情。说实话,初恋所处的成年人世界,以及他在两性关系上非常成年人的价值观令我一直以来都感到恐惧,一不小心就真的成为了最大的障碍。
这不是成年人的价值观,这只是他的价值观。你后来跟他一样大了,比他还大了,你也依然是20岁的价值观哦——漫长的光阴你没有虚度,你学会了defend它!
为什么不能只求快乐呢?快乐就好,不是吗?
而初恋只是摇头,只是说对不起。
在新加坡的时候,初恋觉得我虽然心理上成熟得不像二十岁,但依然说我有些年少意气在心中。而按照他的话说,二十八岁的他,经历过更多黑暗与无奈,因此很多我会做的事情,他现在已经不可能那样做了。
傻孩子,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碰上有commitment issue的男的,你很当真吧……后来才知道是历届高考高频考题,解题思路:课题分离,让他们自己看therapist去。
然而,初恋其实对我有着太多的误解。我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种热血少女跑步追求自由民主的类型,完全不是。我根本就跑不动好吗(literally 跑不动)。
别这样为自己辩白,亲爱的。热血少女又有什么不对?作为热血少女的你是非常非常可爱的,29岁的我感谢那样的热血并没有被你代谢掉,而是化作了参与社会活动的承诺、学术的追求和写作的养分。
生活中的挫折和无奈,我也默默地经历了不少;至于黑暗,谁心里没有一点黑暗呢,只是在面对在意的人的时候,更喜欢像一个小太阳一样没心没肺、讨个彼此开心罢了。
辛苦了。但我现在敢跟你打包票,那时候20岁的你经历的黑暗就已经比28岁的他更多、更深、更难以扛住。但你有扛住。
我完全明白的啊,生命中一定还有许许多多无可奈何在等待着我去领受,也许我未能料到的挫折和妥协已经在来临的路上,但我只希望自己不是还未撞上南墙就死心的那一个,只希望努力去追求喜欢的一切直到真的无力的那一刻。感情也好,人生也好,只想尽力地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对待,直到撑不下去了再说。在感情上不敢尝试,在人生中没有坚持,可以说就他妈是一个废物了。
还行。墙有撞,但仍然不死心。
幻想也好,幼稚也好,是年少无知的倔强啊,也未必就不能到老。
我特别喜欢孔子的一句话(画风突变……),「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如果是能力不足,做到一半放弃了,倒也情有可原;而如今你一步都不肯迈出去,只是划地自限罢了。这个道理,对人生对感情都适用,对二十岁对二十八岁都适用。
因而我特别特别讨厌初恋跟我说抱歉。
或者他其实应该先跟自己说一声抱歉吧。
而生活绝对不只是一声发泄,也绝对不只是一声抱歉。这个道理可能我永远也无法让初恋相信了;就像他对我的那些误解,可能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对他澄清。很讽刺地,他成为了我二十岁这一年里,最大的无可奈何。
你后来有澄清哦。你抓住机会澄清了。但他相不相信,对你已经不重要了。生活就是这样神秘呀少女!
我跟初恋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我们终将在误解、遗憾和悔恨之中度过短暂的一生」。初恋对我充满了误解,我对初恋充满了遗憾,不知道多年之后会不会有一天,我们相对而坐,悔恨那一年的选择。
但至少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个人走在巴黎每一条美好的街道上,岁月长,衣衫薄,一切都刚刚好。
我依然会称心快意地活着,依然会落落大方地喜欢一个人,也依然会保护旧日相信的价值,免受时代的糟蹋。
你会!你会!你会!你以后对得起自己的20岁。
与坡国的一切相遇,好幸运。
与你相遇,好幸运。
与20岁时这么美好可爱的你相遇,是我的幸运。我至今没有丢掉你,也是我的幸运。

2016.7.4 这样乏味的荧光铁皮蘑菇到底是谁在喜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