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写于2016年9月28日,于巴黎。

来自2025年的话:

开启“请回答”系列是出于我的愤怒。由于和初恋重逢的缘故,最近我开始翻看自己20岁时写的东西,有时还会把这些分享到朋友圈里——我以为我会为小时候的文字脚趾抠地,看了以后发现:什么嘛!写得很好啊!还是真诚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啊。

结果在我转发朋友圈的隔天,这篇文章就被判定违规,被平台删除了。

是不是有人举报?我不知道,但举报就举报吧,我不害怕。我在当年就已经把所有文章连图文带排版转成了PDF保存。连这将近10年前的文章都要删除,我还就较上劲了,这下我非要把它到处发不可,我还要再转发到朋友圈——有本事你再举报。

One thing led to another……反正公众号也基本不用了,我打算进行一个浩繁的工程,把我公众号上的文章都迁移到这个博客,并且随手写上一些多年以后revisit的感受。

Revisit的部分我会用这个可爱的颜色标注。

2025.4.26 于温哥华




又来了。巴黎系列。

但今天有些不同,引子比较长。

今天是九二八。雨伞运动两周年。

从一年前开始,每年的九月底,我都会一边看着香港各大传媒出雨伞运动周年回顾的文章,一边回顾自己的这一年,有了什么长进,多了哪些思考,是不是积累了更多的力量,能为香港做更多的事情。这个时间点代替了年尾,成为了我每年回顾过往的重要时刻,并且能让我在到年尾之前的三个月里更认真一点儿。

我很喜欢看近期各大传媒写的伞运回顾文章。尤其喜欢看那些针对学运领袖的人物专访。

我看到Joshua Wong说,我的成长,就是学习退后。 然而他的政党从成立之初的一片讥嘲声中成功走出,从垫底成为了港岛区非建制派票王,将立法会史上最年轻的议员送进了议事厅。虽然他因为年龄未够而只能为人抬轿,但谁都知道,经此一役,他的政治能量还在后头。

伤心了。年轻议员罗冠聪失去了议席,多年后被女下属指控性侵;年龄够秤的黄之锋目前在监狱服刑。

我看到Alex Chow的反思,他说「运动不是只是关乎取敌首级,而是关乎重新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二十多岁,因为两年前的运动而官司缠身,但他却无比平静。在两年后的现在,他也慢慢地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他甚至学习佛学,靠着佛学的启迪「穿过雨伞运动的窄门」。現在他负笈英伦,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研。

他说伞运留下的烙印让他对香港有一种commitment,我相信他迟早会回来,实现这个承诺。

Alex Chow,你不必再回去。

还有很多、很多人。前前后后有超过一百万香港人参与到那场旷日持久的运动之中,而那场运动深刻地改变了远远更多人的生活。一百万个人有一百万个两年前的伞运故事,也有一百万个两年后的今天。

两年了,两年后的今天,我暂时不想谈论政治层面的反思;其实有很多东西,也并不需要用政治层面去解释,因为道理就是那么简单而真切。这个道理就是,「岩石再坚硬,也是死的;鸡蛋再脆弱,也是活着的生命;岩石最终会碎成细沙,而鸡蛋终究孵化越过岩石」。

作为脆弱的鸡蛋的我们,没有在两年前碎掉。两年后的我们成为了不同的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一段我们共同走过的艰难而光辉的岁月,化作心中永恒的信念,它让我们成为更强大的人,让我们用一盏灯点亮另一盏灯,让鸡蛋孵化出鲜活的生命——

那场运动之后,我们都长大了;而我们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

这个事实对一些人而言是最大的恐惧,而于我,是今时今日最大的慰藉。

我们好好活着,认真活着,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最强的反抗。

非常不错的领悟,助我度过2019年的香港,助我度过2019-2022年的北京。

某天回校路上拍的卢浮宫

两年前在发射催泪弹的那天哭了一整个晚上的少女不会想到,两年后的这一天,她在巴黎过上了有生以来最自由最快乐的日子。

香港也是自由的——不同意这句话的人一定都没在内地生活过。前有十八年的内地经验的情况下,对我而言,香港简直自由得要上天了。

但巴黎的自由,和香港是完全不同的气质。香港型自由是,自由地赚钱,自由地行使权利,自由地捍卫住自己的生活,面上风平浪静,但总能闻到骨子里透出一股浓浓的焦虑味儿。而巴黎型的自由,是精神魂魄都自由的,是舒展开放的花儿,温柔的,散漫的,悄悄的,这气息钻进你的骨头里,酥得快要融化。

香港的那种自由是真的不自由,但巴黎的自由主要是因为我在exchange。

徐志摩在《巴黎的鳞爪》里面写: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著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著。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正是这样的感觉。

巴黎盛产香水,但巴黎本身就是最迷人的香水。拉法叶的游客只能买走精致包装的香水,却闻不到也带不走真正的巴黎之香。然而在这里生活长了,没有人能不沾染上巴黎的气味。红色顶棚的小酒馆,学校旁边的cafe,骑车穿过的石板小路,路过的塞纳河,地铁上看的书,自动贩卖机上五十欧分的咖啡——巴黎像温吞水一样地包裹着你,荡漾着你,亲吻着你;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

去学校的路上路过塞纳河,美到腿软

第一个把巴黎比作盛宴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巴黎比作盛宴的是庸才,第三个把巴黎比作盛宴的是蠢才。按照这个逼格鄙视链递推下去,我可能连智障都排不上了。浩繁的文字曾经为这座城市而倾倒,而我却只想再次引用最cliche的这一句: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因为,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谢谢巴黎。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对自己很了解。我喜欢观察人类,观察社会,但我观察最多、了解最深的始终是自己。我喜欢什么,我想要走什么样的路,在三四年前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

所谓的想得很清楚的路,指的是读political theory的PhD——对不起,10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白男的学问,它从来不属于我。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读political theory的动机不纯——我喜欢的是它的干净,仿佛读了以后再也不会受政治的痛苦。

我仿佛听到巴黎轻笑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environmental politics的课实在是太过无趣,也许是因为生活在读哲学文学和电影的室友之中,又也许是某一日塞纳河上的粼粼波光摇晃了我的心神,让我倏忽之间看到了更远的东西,又也许只是坐在家附近的星巴克里读着枯燥的reading时,旁边的人却在电脑上画出了特别美的画。

You know, it just doesn’t feel right. 我一边洗碗,一边跟旁边的澳洲少女说起我在星巴克时的感受。

我想起也是在我洗碗时,她在沙发上一边看法文译版的日文俳句,一边念成英文给我听;句子很美,她一脸陶醉地说it’s beautiful的样子也很美。我想起跟她一起看完电影Dangerous Liaisons时有过一段关于文学和政治的对话,临了了,她跟我说,你应该去学文学,I can see you doing literature.

那一刻,心里有一些东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环境政治的无趣和星巴克的直觉,Woody Allen的电影和Aaron Sorkin的网课,上电影课要拍东西让我演主角的埃及少女和无比真诚地跟我讲出那番话的澳洲少女,一切的一切,犹如傍晚从阳台吹进来的穿堂风,冷不丁地让我打了个激灵。

就好像那一刻,所有不期而遇都化作了命中注定。

昏古七了。

巴黎改变人啊。巴黎改变人。我是真的尝到这种滋味了。来到巴黎之后,仿佛过往生活里已经settle down的一切又蠢蠢欲动起来;我感到一切都逐渐失控。但从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生活重新回到了我的掌控之中。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审视过自己,犹如灵魂出窍一般地,俯视着我脑海中思绪的变化,那就像是流沙滑过一样,细碎但有形,不可阻挡,无法逆转。

我已经很久没有问自己,「你喜欢什么」了。我在三四年前确认了一个方向之后一直朝前行走,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用各种方式说服自己。但是我真的喜欢吗?特别地,三四年后的今日,我真的还喜欢吗?以及,我到底喜欢什么呢?最喜欢的是什么?

这并不是一些容易回答的问题。但问出了问题之后,很多沉睡多年的旧日情愫恍然苏醒,让我去追忆往事,让我去挖掘内心真正的渴求。这些东西与过去几年的经历纠缠在一起,脑海一片混沌,却让我感觉比之前所谓的清楚明白要舒坦得多。我知道,我正在重新发现自己。

并且,其实在这里,重要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有着迷人而安心的外壳,让人沉溺在这温柔乡中放弃思考。发出质疑,是一切幻象消失的开始;问出问题,就是打开新世界之门的钥匙。那辆开在庸常轨道上的人生列车,在问出问题的那个瞬间,已经停下了。

或许不是因为巴黎,而是因为我自己。这段写得真好啊,9年以后我将会在我的老师Minelle口中听到:“为了拥有一个更好的世界,我们需要问出一些更好的问题。” 仿佛一声遥远的、美丽的回音。

我在来巴黎一个月零七天的时候,看了Woody Allen的电影《午夜巴黎》。

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一个被贴了太多标签的故事,怀旧情绪,现代主义,存在主义……主义很好,但过一阵子我一定就记不得了。

我会永远记住的是,我是看了这部电影,才爱上了巴黎;我是看了这部电影,才觉得自己真正开始融入巴黎,成为这里的一份子。在过去的那一个月里,我充其量是从初来乍到的游客,变成了玩了一个月已经有点腻了的游客,我一直都在巴黎的风景之外游览,而我现在走进了景里。

然后我把这部电影解构了,用它那著名的片头为我的温哥华剪了一些春日风景。

(在这里看:Vancouver in Spring

在看那部电影的五天前,我还在《生活在别处》里写,巴黎虽好,但我不会将它作为后半生的依归。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在看那部电影的中途,我可能有一万次情不自禁地感谢那个我并不相信其存在的神明——

Thank God I’m in Paris!!!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突如其来坠入爱河的感觉从何而来——是因为,《午夜巴黎》虽然比现实生活多了太多浪漫奇幻的色彩,但追根究底,其实也是一个关于寻找自我、寻找所爱的故事。

身为好莱坞编剧的男主,一直梦想着创作真正的文学,但身边没有人理解。机缘巧合下他来到巴黎,立马像着了魔一般被深深吸引。经过一系列的奇遇之后,他最终摆脱了不能够理解他的未婚妻,摆脱了好莱坞多金但无趣的生活,真的选择了留在巴黎继续他的写作。

你看,这正是巴黎的魔力所在。巴黎本身的奇幻,应该比Woody Allen的故事还要多。

也许不到巴黎,我真的不会问出那些问题吧;也许不到巴黎,我就会在自我构建的fantasy里心安理得地过下去。但巴黎是一个太有魔力的城市,她容不得虚的,容不得假的,不但容不得,她还要敲碎你窝出来的壳。

巴黎。巴黎。

巴黎让你听到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朋友,我注意到你在这短短的三四千字里引用的全部都是男人:徐志摩、海明威、昆德拉、伍迪艾伦、阿伦索金、宋康昊(的角色),包括香港社运的那两位也是男人——干得不错,下次别再这样了。但我也不怪你,你小时候只看男人的电影、读男人的书、受男人的指教,这并不是巧合,这是结构。

因为还没有理出清晰的头绪,所以我很少在微信上与朋友们谈及我最近的困惑。而跟我聊得最多的澳洲少女,反而成为了在这件事情上关心我最多的人。到现在我们在晚上回家碰到,say hi之后她都要问一问我,那些事情想得如何了。

昨天晚上我们在阳台上谈了最长的一次天。从天亮一直聊到天擦黑。我跟她细细地讲了我最近的思考,讲了一些成长的经历,她也说了她自己的。二十四岁的她正跟我一样读着大三,她跟我谈她的法语,她未来想做的事情。

我每每抱头哀嚎不知人生该往何处去,她总是笑着说,你还很年轻,凭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也会谈到钱。

我说,做喜欢的事情固然快乐,但漂亮的衣服、化妆品还有旅行也会让我快乐,但后者就需要钱。

她说,喜欢的事情和赚钱能够两全自然很快乐,但如果只有漂亮的衣服那些东西,而不做喜欢的事情,那么永远都不会真正地快乐,漂亮的衣服也毫无意义。

谢谢你我的澳洲少女,我的Rosy。这是非常重要的话,我在日后的人生里也会将它引为我的真理。

谈到后面,她忽然笑着对我说,now I can see you doing philosophy。

我也笑。 这正是我给自己的答案。

那时候天边刚好出现了晚霞,我们趴在栏杆上静静地看,忽而叹息。

那一刻,眼里是美丽的,心上是安宁的。

这几天来脑海里的混沌,经这一刻,似乎渐渐平息。

昨晚从我家阳台上看到的晚霞

一点后记。

我知道有很多与我年纪相仿的公众号写手已经驾轻就熟地走上了新生代于丹老师的路线,但我做不到,也不会去做。

我二十岁,并不算小,但也大不到哪里去。如果我老气横秋地跟你们讲「年轻人别犯傻」,或者底气十足地教给你们一些人生的经验,或者告诉你们应该怎样成长怎样恋爱,我自己首先就会不舒服。

但我会把我成长的过程真诚地写出来,把每一个tipping point写出来,把每一个磕碰和弯路都写出来,把每一段比之前更加成熟的思考写出来。写给你们,更是写给自己。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自己是怎样成长的。

And 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 - 我真希望你当时就意识到。我真希望你可以对自己更有信心。但现在才意识到也不晚。

今天我第一次在巴黎骑自行车,一路从学校骑回家。路痴如我,基本上骑两三百米就要停在街边,用citymapper确认一下方向。

骑在路上的时候,忽然想到,人生这条路,大家都是第一次走,没有人不是路痴,没有人可以一条大直路走到死而瞑目的那一日。而人生这条路上,你没有citymapper和google map,你只能靠自己去探寻。所以,有时候你真的需要停下来看看方向,甚至停下来想想目的地。这就是我这几天在做的事。

什么初心不变方得始终的鸡汤你就别信了——立下初心的时候你才几岁?再说初心变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你一直追寻的,都是自己所爱的。

就像我一个月前那篇文章里面说的,生活一定不只是一声抱歉。

你要和我一起证明它吗?请你先相信它吧。

愿你们都能寻得所爱,好好生活。




我后来也有再去巴黎。2023年,时隔7年的重访,而巴黎已经失去了它的魔法,变成了一座平平无奇的美丽城市。不知为何,我一度觉得欧洲有着从人类文明到我个人生活在内的一切问题的最终解答,但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欧洲变了——大约还是我变了——我那一次的欧洲之行得到的最大的启示是,加拿大真的还不错,爱德华王子岛甚至比巴黎更美好。更别提我后来认识了人间奇绝温哥华,几乎要马上嫁给TA。

留下一段当时我偷偷写在记事本里的:

这两天整个人都活在7年前。走7年前走过的地方,听7年前在听的歌,翻看7年前在同一地点留下的旧照片;甚至在曾经吃过无数次的餐厅,自动连上7年前的Wi-Fi。走到一座桥上,想着:这是我和我最好的朋友曾经骑着车迎着风经过的。走到一个花园,想着:这是我和我另一个好朋友曾经拎着酒瓶走过的,我大笑,踉跄,然后把酒瓶摔碎。坐在河岸边,想着:上次坐在这里的时候,朋友给我拍照,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两个传说中天生爱合影的欧洲人瞬间瘫倒在我后边。巴黎随时都能来,但也过去了整整7年,那些好朋友呢?我想起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那一年的末尾同游威尼斯,我们每天傍晚坐城际列车从市区回到Airbnb,在车上我们分享耳机,听古巨基那首《下次再见》:“怀疑下次再见已七十岁,遗留被你我放弃的情趣。断线风筝散失风里,轨迹改变哪有错或对。” 我知道你是不会看到这一条的,所以我发在这里而不是Instagram story。欧洲让我特别想你。我真想你。

最美丽的果然还是体验,还是感受,还是时间。

2016年在巴黎——自拍杆天才

2023年在巴黎——后来有过很多很棒的生活,但像这样轻松的露齿笑,的的确确是在当年的巴黎学会的